起初这件事情并没有受到基金会的注意,毕竟这种幻觉既有些像普通的精神疾病,也有些像是吃了什么致幻蘑菇或药物产生的副作用。但是经过帷幕外医院的查证,这些情况都没有出现过。
然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我们坚定了这是异常现象的想法。他在家里无意中和别人共用杯子喝水,然后还把自己被异常影响的事情告诉了那个人,结果那个人也一起被感染了。这是很常规的模因危害:受试者接收异常信息并将其理解——受试者被感染,展现出症状——受试者通过语言和接触传播手段将信息传递给更多的人——让他们也感染了。关于受试者最初如何感染我们还没调查出东西,不过这个过程基本是没错的。
我猜你们肯定想问“为什么不记忆删除了事?”事实上,如果能这么简单解决就好了。这名受试者经历了数次A级记忆删除后异常状况仍然保留,并且直到现在还保留着传染他人的能力。但是不用慌,就算你们了解了这一切,只要不接触他的体液都没事。这个模因少见地需要通过多种手段共同传播。而且,万幸的是,被这个人传染的其他受害者,用记忆删除倒是能治好。
根据我们前几天治疗他的经验,得等他把自己“想象的”钻进眼睛的虫子全给打死,我们就可以继续了。不然,我们的疗法可能没法起效。
又过去几分钟,实验区内的受试者才终于彻底归于平静。那杯牛奶早就被挪到了实验区以外。Larry开始朗读接下来要进行的“疗程”了:
“试验疗程2,配方6,第一次尝试:微量硫化氢环境;灯光关闭,对受试者展示banach-mandelbrot图像组III号五轮次,每轮0。5秒,两轮之间间隔3秒。图像组展示完毕后,以440hz为a1标准音,按序播放下列声音:由小提琴演奏的从b1上升至#f3的谢帕德音阶,三十秒内轮播三次;钢琴反复演奏E2,一秒一次,共20次;不锈钢块刮擦噪音,平均音调为d2,持续5秒。随后再次展示banach-mandelbrot图像组III号十轮次,每轮0。5秒,两轮之间间隔1秒。”
“banach是数学的那个巴拿赫吗?”一名员工问道。
“应该……应该是吧,”Lisa回答道,“拉诺塔,我可以看看……那些图片吗?”
机器人的显示屏上依次展示了一些图片。不出意外,大部分都是配以诡异色调的芒德布罗分形图片,但其中也混杂了少数场景图片,但那些图片细看也会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是合成的,大概是常见建筑元素的胡乱排列组合。
又一名员工突然想到了什么。“想想之前拉诺塔给我们看的信息异常列表吗。当时不是有些信息是作为‘暗示’出现的吗?然后另一些信息是主要的影响因素,对吧?那这个图片集会不会也是这个逻辑,场景图片就是一种暗示,给人一种特殊的印象,然后在这种印象下,再利用分形图包含的信息改造人类的大脑?”
哦?你明白的还挺快。
主管前面说创造异常的手段寥寥无几,给你们举了例子对吧?现实稳定锚什么的。实际上,分形图片才是基金会创造异常物品的最常见手段。你们应该对berryman-Langford模因抹杀触媒有所耳闻。自从他们两个人在研究分形图的时候无意搓出了个认知危害——感染者的视野将会全部反射——这一条制造异常的门路就被戏剧性地打通了。
涉及气体和药物的化学信息异常实验繁琐且受环境影响过大;涉及声音的异常获得难度极高,复现要求苛刻。相比之下,分形图片异常极易生产。只要让各类参数连续变化,就可以创造出一大批图片,只要让d级人员观察这些图片,根据眼动分析就能推断出到底是哪张图片具有异常效应,然后我们再去分析异常效应有哪些,做好记录,就完事了。怎么说呢,这有点像破解密码:箱子上挂着一把密码锁,我们可以把所有的密码全都跑一遍,只要跑得够多,总能找到一个答案。想想看,仅仅给人看几张合成图片就能把他牵着走,会是多方便的一件事!
在分形图式异常被研发后,又过了几年,分形图式模因疫苗也被探索出来了——观察这些图片后,可以抵挡特定模因对人的感染。我们本以为这种模因疫苗的开发可以大幅推广至各种信息异常的收容,但讽刺的是,到现在为止,它们偏偏只能治我们自己合成的分形图式模因危害。
还是berryman和Langford两兄弟,他们以数不清的d级人员消耗为代价,创建了几十对分形图片,每对之间相互拮抗,一个是抹杀触媒,另一个是其疫苗。现在它们被应用在基金会各种需要高级权限才能访问的文档当中,令越权访问的倒霉蛋被强制处决,而有权限访问的人可以提前看疫苗图片免遭危害。
唉!我们研发了模因疫苗,想为平民的身心安全出力,结果到头来治的还是基金会人。
正在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受试者,poI-cN-,已经开始了模因接种。
“咚”,整个“黑笼子”的顶灯齐刷刷熄灭。庞大的控制台上,成排的按钮同时亮起诡异的黄绿色,而正中央的显示屏飞快滚动着绿色的代码,颇有黑客风。几阵蜂鸣声后,埋在墙壁内的各种机器开始隆隆运转起来,低沉而稳健的声音仿佛要把整个庞大的房间给拖着走。
透过单向玻璃,在实验区那一边,少量的硫化氢气体早已悄然注入,不过用量极少,并不能给受试者带来多大的负面效果,只是臭鸡蛋味罢了;而他现在全身都被死死按在椅子上,不得不目视前方,那边一个大而薄的显示屏正缓缓吊下,如同断头台的铡刀。显示屏的两侧,两个音响唐突出现,圆形的喇叭冷漠地对着他,三者一起准备上演一场噩梦般的演出。由于屏幕没对着员工这边,实验区还隔音,众人只能通过受试者的反应来判断其身心状况。
图片第一次展示,那人还显得波澜不惊,但开始播放声音的时候,他的五官便开始扭曲。嘴角向右侧不自然地咧开,眉头锁紧,耳根通红;面部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就好像有十万只虫子要捅破他的面皮生出。等声音停止,第二次显示图片时,他张大嘴,似乎在“啊啊啊”地叫着什么,眼珠子则使劲往上翻,眼睑下的血丝都仿佛要蹦出。不仅如此,几秒钟的工夫,他全身如同被拧紧的毛巾一般,开始大量分泌汗液;浸透了衣服还不够,透明中还泛着一点白色的液体从他的袖口和裤管中滴落。
一套“疗程”结束,彻底虚脱的受试者还是没能撑住,两眼向边上一横,便瘫了下去。
“黑笼子”的顶灯缓缓亮起,机器的轰鸣也不再继续。员工们都看向Larry,他自责且绝望的情绪正肆意地扭曲头皮与眉毛,根本藏不住。众人见状,谁都想开口提问,但话到了嘴边,就是死活说不出去。
“成……成……成功了吗?”Lisa细如游丝的声音率先打破沉寂。
Larry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他“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估计是没能预料到自己制作的模因疗法会残忍到如此程度,“不,不可能!以前的实验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之前进行的每一个疗程,他都能完美地挺过来,几乎没有不良反应,真的!但今天的实验结果,我从没见过……受试者就,就这样,没反应了?”
他试图撇开椅子站直,但脚被桌子狠狠别了一下,打了个趔趄,为保持平衡,他条件反射地用手撑住旁边的木桌。“哐啷啷”几声,桌上堆叠的纸质资料唰地垮了下来。
讲道理,我对自己所做的每个实验,都有自己的预期。
这么说吧,在大部分情况下,我在把握分寸上是没什么问题的,我很清楚何时会对受试者产生较大的生理损伤。如果这种情况将要发生,我一定会事先对受试者喊话,告知那人可能遇到的风险,并不住地道歉。
……但是这种“预期”,说到底还是经验;而经验,总有不灵的时候。
两个月前,我才从在d级人员身上的实习,转到在受害人类个体身上的实操。刚换工作的那段时间,我姑且算是能够游刃有余地接下任务,运用过往的经验,成功救助了一个又一个平民患者。
但是今天,我绝对不会忘记。
这个患者——他叫Ulysses,Ulyssescarlson——携带的认知危害十分难缠。在刚接诊的时候,他还只是会在自身上楼下楼时听到音调逐渐升高降低的骨骼刮擦声。我以为这只是又一个小菜一碟的治疗任务,但可笑的是,我搜遍了数据库,用尽浑身解数,进行十几二十次的实验,还有几十次的记忆删除,这认知流变还是治不好。
不仅如此,更坏的消息是,我越是给他灌注补救用的模因,认知危害对他的影响越大。一开始只有骨骼刮擦声,后面居然还在加入鸟鸣声、门板挤压声、纸张撕裂声,越来越多。而且触发条件也变得宽泛许多:事实上,只要他的头部挪动哪怕几厘米,末日般的震响便会袭来。他说,他的耳朵几乎要被震聋。
但有一天,我问他,“那你还要继续治疗吗?”
“要。”
他对我挤出了一丝痛苦的微笑。
他相信我的努力。
结果呢?
今天,在治好受害者之前,他的身体就彻底被击垮了。
为了让他在治疗时能够给予反馈,每当他昏迷,我都必须按下那个带有闪电的按钮,对他进行以电流为主的各种刺激,让他醒来。
十三次——没错,那是第十三次——我按下那个按钮之后,他头皮上的血管“啪”地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