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沐春还天真的以为,把马桶盖盖上,引线就熄灭了,没事的。
然后……嘣!
反正沐英闻讯赶到祠堂,掏出钥匙打开祠堂大门时,发现祠堂已经被长子这个小小的“粉刷匠”给“粉饰一新”了,那场面,是相当状况,是糊了屋顶又糊墙。
沐英大怒,以有辱祖先为由,将沐春吊起来打。
沐春刚刚讲完,胡善围就默默松了手,回到马车里,还把马车门关上了,前头赶车的沐春敲着门,“喂,不是刚说好余生要对我温柔以待的嘛。”
胡善围说道:“你让我先冷静一下。”
好在岳母大人挽救了沐春岌岌可危的婚姻,到了母亲坟头前,悲伤终于把脑子里马桶糊墙的那一幕驱赶出去。
胡善围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对母亲的记忆,总是常遇春攻破苏州城,带兵屠城。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被难民的洪流压倒在地,她没有哭喊,只是大声叫丈夫快点背着女儿逃难,不要管她。
父亲抱着她躲进卧佛寺,逃过一劫,回去给妻子收尸安葬,发现满路都是踩踏成浆糊般的尸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最后只得将妻子常用的衣服首饰以及梳子上的断发收在一个小匣子里,建了个衣冠冢,以寄托哀思。
乱世风云,江南两个吴王争霸,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屠了苏州半座城的常遇春英年早逝,四十岁而亡,无力庇佑子孙。女儿常氏贵为太子妃,生了嫡长子,最后丢了妃位和储位,庶子出身的朱允炆反而封了皇太孙,常家被洪武帝猜忌,灭了满门,只有个孙辈逃跑,不知所踪。
胡善围在宫中当了十五年女官,亲眼见证曾经的京城第一豪门就此湮灭,也在地里化为一抔黄土,和她的亡母殊途同归。
胡善围和沐春对着母亲的坟墓三拜,献上祭品,胡善围说起亡母往事,叹道:“名与利,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似风光无限,其实都很有限,皇上只需弹个手指头,京城一半勋贵人家就灭族了。皇上年纪大了,将来新旧政权交替,少不得又起风波。”
沐春是头一次听到胡善围说起岳母大人的死亡,唏嘘不已,“难怪你一直对东宫淡淡的,原来是这个原因。皇上承诺过在大限到来之前要我诈死交权,到时候我们一起退隐山林,把你家人也乘乱接走,免得有人动歪脑筋,其他地方我不敢说,在云南,就没有我藏不了的人。”
他大舅冯诚全家就藏在云南,改名换姓,如今是马姓,便是洪武帝突然翻脸要将冯家斩草除根,也是不能够的。
胡善围心思敏感,立刻问道:“云南天高皇帝远,除了大舅冯诚,你这些年都藏了谁?”
沐春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说道:“现在不能告诉你,总之你放心,我在云南苦心经营多年,留有后路的,诈死交权,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老皇帝晚年疑心病太重了,以为靠着杀戮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京城老牌勋贵只剩下三家,信国公汤和全家搬到凤阳,早就退出了京城名利场,将来必有反噬,现在有老皇帝在上头压着,还看不出来,等将来皇太孙继位,那就不好说了。我已为我们将来铺好了路,甭管老朱家谁当皇帝,我都能护着家人的安全。”
沐春的叔外祖冯胜死全家,连刚认的两个义女都不放过,这让他不得不警惕老皇帝翻脸和将来政权交替时不可预测的风险。
三十二岁的沐春早就不是当年只能依靠帝后宠爱生存的轻狂少年。
胡善围听了,觉得小丈夫还是挺靠得住的,思虑周全,对未来生活顿时乐观起来,笑道:“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
沐春将她拥在怀里,“我就担心三年之后又三年,你我永无相聚之日,怕老皇帝翻脸,不得不做出万全之策——他之前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洪武帝的各种前科简直罄竹难书,逼得沐春为自己找后路,胡善围的脸贴着小丈夫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也是如此,这三年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梦到皇上翻脸,不准我出宫,一道宫墙将你我隔绝,叫天天不应,天地地不灵。离皇上赐婚已经有三天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三天如梦如幻,我沉浸在梦幻中,不想醒来。”
洪武帝的约法三章,在胡善围看来简直太容易了,按照老皇帝向来做事的风格,感觉后面还憋着大招,然而老皇帝若是那么容易被人看透,他就不是千古一帝朱元璋了。因为如此,胡善围纵使离开宫廷,在坟头原地成亲,都觉得心不安。
胡善围是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人,幼年失母、少女时期失去未婚夫、青年时期因抗婚和相依为命的父亲失和、职业上升期失去人生导师孝慈皇后、职业鼎盛期失去一手辅佐的端敬贵妃。故,她的人生总是在努力得到最好的,然后失去。
所以,胡善围对现在突如其来的幸福有些怀疑。
其实沐春也有这种感觉,洪武帝一直用胡善围吊着他,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在前面悬着一根胡萝卜,让他拼死拼活为老朱家卖命,现在胡萝卜到了他碗里,他也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