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累列这样的词——玛瑙、玳瑁、琥珀、珊瑚、珐琅、玲珑、葡萄、菖蒲、茯苓、菡萏、芫荽、芋艿、芍药、芙蓉、芦苇、芷蓝、苍芪、芭蕉、茉莉、茱萸、苔藓、荸荠、蘑菇,我称之为“单性花”的词,雌雄同体的词,“艹”字头的都静静静静隐在中药抽屉里,泛着花花草草的有着药性的苦香。“王”字旁的都是好石头,世间的珍宝,谁送我一副“王”字旁的首饰,我肯定向他吐气如兰——即使没兰,也还有爱,只是,送我的别是琉璃吧?更惨些,根本就是玻璃?——只能以礼轻情意重自我安慰一番罢了。
“琉璃”空占了那么高贵洁净的王字旁,却是较贫苦的家族,或者是高贵的王族里,可怜的放逐者,人家还兀自高贵着,唯有琉璃,家道中落了,步步凋残了……但琉璃的颜色真是美。玛瑙、玳瑁、琥珀总有丝丝纕纕的线条隐隐浮着,光泽不是太透明,黯淡的,混沌的,像鸿蒙未开,而琉璃,因为太透明透亮,不会打一点哑语,直来直去,水至清无鱼似的,反倒让人觉得脆弱易碎而倍加爱惜。琉璃还给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印象,像那个快人快语的二嫂子王熙凤。琉璃色炫丽、绮彩、多姿、繁复,汇集了诸多工艺之大成。张爱玲在她的小说《琉璃瓦》里写了殷实却不富足的家庭里,暗暗使劲争斗的几姊妹,川嫦的短寿,姐姐妹妹的挤兑,女儿再美再好,终也是瓦,弄瓦弄璋,即便是华丽的琉璃瓦,也顶不上大用,只是一个个大了,嫁了,老了,病了,死了,死了就被人忘记了,就又是一生……因此琉璃色纵然是华丽多彩,总让人觉得风云变幻、人生无常,觉得人世间充满了易逝、易碎、易折、易伤的因素,总让人心里充满哀痛与忧怨。想想,张爱玲的小说似乎总给人这样的感觉:惨伤、悲悯、哀哀的,无告的。她写的都是碎裂的琉璃。
皇帝的三宫六院总是参差的琉璃瓦,密密排就——这或许正是悖论所在,正因为琉璃的易碎,方显出“恒久传家远”的愿望,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一代一代永无止息。
因此,在深深几许的故宫那重重殿廊之间,我望见满眼的琉璃色,而微微地泫了眼睛,微微地流泪,微微地有些自伤,琉璃色,总是使人黯然神伤,因为它太华丽……
六、皇家蓝
华丽的中国版本是黄,明黄,皇家黄,皇帝与皇叔亲生的兄弟之间,衣着的颜色都赫然分明。若是胆敢穿了皇帝专有的黄,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但西洋却是“蓝崇拜”。皇家蓝该是难以描摹的一种宝蓝,有亮闪闪的光斑,有丝绸的凉滑爽逸的质地,有孔雀开屏尾翼上那光与色的灵动……皇家蓝因此常被人说成是“孔雀蓝”,孔雀是多珍贵的飞禽呵,而孔雀开屏,又是难得一现的景象,因此,美丽华贵的孔雀裘唯有穿在华美蕴藉的美少年宝玉身上。
我对蓝色有种格外的心喜。蓝色代表纯净、高贵、澄远,有时蓝色又代表浪漫、抒情、忧伤、沉缓,蓝色总让人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诗歌、爱情、回忆、天空、大海、姑娘的眼眸与微笑,这一系列词汇的累列,完全可以串起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像串起的一串水晶。
张爱玲有篇小说叫《华丽缘》,整体的基调让我想起很亮很亮的蓝,底子里仍有一股闷闷的、暗蓝的潜流。许多文艺女人是把蓝当成骨子里的至爱的。蓝是一种蚀骨的秘密。我因此称之为“生命蓝”。对色彩有着格外独到领受力的张爱玲,写桃绿柳红,写嫣黄姹紫,但她生命中的色调仍是蓝——我是指她小说给人的感觉,她的小说似乎流动着一种音乐,似乎有色阶的变化,都是蓝色,有的是灰蓝,有的是赭蓝,有的是天鹅绒蓝,而有的是宝蓝,更华贵些,绮彩些,是皇家蓝。另外有油蓝、宝蓝、紫蓝、晕蓝、闷蓝、灰蓝、蓝灰、蓝绿……从对色彩的独特悟性来看,张爱玲该是凡高天堂里的邻居。如果我死了,我也希望能成为她的邻居。
七、酡色&鸵色
整理旧书旧刊旧信札,一九九三年时自己装订的一本线装书里,触目皆是“酡酡书于X月X日”,很刻苦很细致很经心的一个女孩,婉致的小隶书抄的是婉致的小宋词,抄在竖排的印花笺上,像最古典雅致的信物。搁在今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东东们看来纯粹是一场婉约、抒情的“爱情秀”。
但当时不秀。一九九三年,那还是爱一个人便能掏心掏肺去爱的一个时代。搁在今天,我怕也再不能那样。
那个酡酡是十几岁的我。“酡”是文言文,文白一对照就没味了,它的译文或说通俗版叫“红苹果”。你想,长着“红苹果”脸蛋的女孩能有多大。
我恋爱时,脸上的红苹果还未褪去,完全一个尚未发育的涩果子,连少女都谈不上。他叫我酡酡。我自称酡酡。都是书面用语——买本新书、留个字条、抄写个诗呵词呵的,便用得上,酡酡购于X月X日、酡酡留字、酡酡抄于风清云淡时……当面才不这么正儿八百地叫,太文诌诌,不家常。
酡,是我喜欢的颜色,是所有不同层次的红里,最蕴含个人情感色彩的一个词。粉红的脸蛋、桃红的脸蛋都俗艳,酡红了脸颊,一个酡字便蕴含了当此时的“羞”、“涩”和“含情脉脉”;“欲语还羞”“和羞走,却把青梅嗅”,这两个女孩肯定都是微酡了小脸的。粉红桃红说着一个状态,而酡红,彼时、彼地,一种“在场感”使你身临其境,当时的气息似乎都闻得到,是霞光尽染的气息。我想,“酡”该是专指女孩子面部的光泽,那点青春红,酡从“酉”旁,那么又似乎与酒有关。宋代的小令里,多是南国秀雅、清婉的韵致,酒也是淡酒、糯米酒、黄酒之类养颜的酒,李清照“三杯两盏淡酒”,定也是微酡了脸色;“绿蚁醅新酒,能饮一杯无”,这么好的短信写给谁?竹窗外是晚来天欲雪,竹窗内是红泥小火炉,借着火光饮一杯,也定是微酡了脸色,酡,真是极感性的一种红。如果红也分年龄,酡是十六岁,诗人的红……而粉红桃红似乎总太娇艳了一些,那都是触目皆芳菲的,满园春色关不住的,用一词牌形容便是“满庭芳”,酡则是“如梦令”,便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如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粉、桃,都是春光中的莺莺燕燕,媚极,艳极。不过桃红——小桃红,不可言说之味就出来了。聂华苓著名的小说《青山外,水长流》写当时的陪都重庆,一个美国大兵与中国少女之间的恋情,中国女孩经典的阴丹士蓝改良旗袍,系着一条夺目的围巾,男人叫她“小桃红”……看来美国大兵也并非不学无术的,定也诘屈聱牙地读过《诗经》的吧?桃之夭夭,烁烁其华,叶之蓁蓁,宜室宜家……有着酡酡与小桃红品味的人,总是天经地义地“宜室宜家”,让人安妥。
让人安妥的还有一种鸵色。说白了就是骆驼的颜色。让人放心的暖色,中性色。驼色好像永远的不彰不显但又不过时,我不大明白它为什么永远处于不败之地。驼色大衣,驼色围巾,驼色翻毛皮鞋……似乎在小说中成了唯美的道具。我一直不知道像我这种天秤座的人,最适宜的颜色或曰幸运色竟就是象牙白和驼色。是的,我的确喜欢驼色。其实驼色衬着中国人的黄脸合适吗?似乎没人替小说中人考虑过。驼色有些暗暗的红,向暗酱色延伸的一个程度。驼色给人一种温暖感是因为它让人想起骆驼毛、驼绒。但正因为是中性的色彩反不好搭配,太亮的配它更显其暗,不亮的衬它是双方愈下,加上配中国人的黄皮肤,总更是不健康的生病的感觉。不能想象一个穿驼色大衣的女孩子,她刹时酡红了小脸,那“酡”还是酡吗?——恍惚之下,是颊上生了冻疮吧。
八、(色之母)灰色&靓色
灰就好像从不是招人待见的主,后娘养的,自己又不争气,拖着长鼻涕,癔症,迷糊,不长进,灰头土脸,——谁家的灰孙子。灰不溜丢。心灰意懒。灰沉沉。灰溜溜。灰蒙蒙。灰暗。灰心。
有次众女友小聚,席间说起某男把某某女给“糠”了。觉得“糠”字妙极,一个女性从原来的水灵、妩媚、艳丽、妖娆而变成灰暗,“糠”是什么,“糠心萝卜”的形容词动用。也可以说,XX把XX给“灰”了。
从光学上来讲,没有绝对的灰,灰是不同程度的黑与白,电脑里字体有各种百分度的灰,这比较符合常识。我也喜欢绘画里各种彩色的灰——红灰、黄灰、绿灰、蓝灰、赭灰,读张爱玲的文章当时竟有疑问:蓝灰与灰蓝又有什么不同吗?后来倒慢慢咂摸出来了。我喜欢我的一件纯毛方格裙,那上面有不同的灰,红灰、暗灰、蓝灰、赭灰,其实就是很黯淡的红、蓝、赭而已,黯到极深,你没法说那仍是红蓝赭,只能是不同的灰,灰用在纯毛衣料上,给人一种蓬松、柔软的感觉,别摸,看在眼里却都是温暖。男人女人一穿上灰西装就顿时潇洒许多。灰于低调之中给人高贵与神秘的气息,它不像黑色的高贵那么张扬,也不似白色的高贵那么炫耀,黑与白都是世袭的旧族,灰却是个人英雄独行侠,因此灰时常在高贵神秘外又多了些桀傲不驯与冷僻,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他身上,更加显出了身材的秀拔……”这是张爱玲笔下旧时代的男子。是胡兰成吧。还不太像。该是胡适、林语堂、周作人、梁实秋,搁在大陆,那样的儒雅气息只有汪曾祺才有,其实,又应该比汪曾祺更早些时期。
记得陈逸飞的一系列品牌时装都是一袭有着长长下摆的灰衣,加上怪异的化妆,个个看来都是冷面杀手,玉面狐狸,不是人间凡物,而属于某个魑魅魍魉的族群与物种……毕竟陈是大画家,懂得色彩的外延,及这一色彩语言的能指、所指……
张爱玲毕竟也是大手笔——她还拿灰来描述时光的流逝——“?”,这些在色彩、文字两种不同“符号”间找到共识的人,都是大才。写诗的称这为“技巧”,其实算是无技巧——比如一个人在心情灰的时候,总会选一件靓点的服装,心情是较文学化的,而穿衣打扮属绘画的范畴,这二者在一个凡俗的时间段里琴瑟调和,相依相附……
一个男孩因为名字里有个“靓”字,使我眼睛一亮,而多瞟了他两眼,继而有过一个短期的迷情岁月,那是十六岁。那个年龄不会爱一个具体的人,而更容易爱上朦胧的梦想,或一个美好的向往,我爱上一个符号,或者说是爱上了爱情本身。
靓色也不是就确指是哪一种色彩。只要给人欢快的跳跃的联想就叫靓色,靓色首先悦目、刺目,像色彩争夺战,像万花丛中选美,夺目的便是靓,因此,它算是文学性的词,美学意义上的词。一说靓,就想起梅艳芳,那该是专属于她的一个词。几乎与灰相对,灰更多时候关涉心情,因此,灰与靓,是一对孪生的姐妹,精神的双生。心情灰暗穿靓点,心情靓时穿身稳重的灰,内敛低沉之中显精神,张扬之中显个性。
在所有的中性色里,我较多地使用了灰。银灰,珍珠灰,比纯粹的白好伺候,有灰作底子,再拙劣的人,也可以汪洋恣肆、手挥目送手中的七彩匣——任何色彩点缀灰,都是相得益彰。像张爱玲那样汪洋恣肆不讲理地“葱绿配桃红”或者“粉红的袄裤,扑着油绿的大绿蝴蝶”的人,毕竟少见,毕竟得是大才才敢这么率性而为,用不好便是拙劣,便是俗。——琼瑶就往往这么写她笔下不懂搭配审美不够的女孩——除了两个版本的电视剧《烟雨蒙蒙》和《情深深雨蒙蒙》,你读过她的原著《烟雨蒙蒙》吗?陆依萍一见如萍的打扮就稳操胜劵了——拿男朋友做为“注”打击她一下,肯定成功,这也于一秒钟之内使她在心里有了一个小小的复仇计划。琼瑶笔下所谓的“俗”,到了张爱玲手里倒不俗了,而有了一种反叛的颠覆的美。比较起来,琼瑶还是守规矩的,传统的,中规中矩遵循着古典的雅训。灰的包容性渗透性极强,因此我称灰为色之母。再调皮、难弄、娇气的颜色到了灰这里都服服帖帖,继而一起升华为最美好的经典的组合。
桂苓(1972—),山东菏泽人,先后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北京师范大学当代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中心。出版有散文集《吹灭读书灯》《布衣暖暖·菜根香香》《绕不过去的村庄》《简单日子》《绿色女孩》《你的成长,我的幸福》《聪明孩子PEI出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