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项下绣枕早已沾湿大片,窗外人影仁立如初,显然罗天奇尚未离去。
秀珠偶一注视纸窗外淡淡的人影,羞惭交加,芳心直如刀割,终于轻轻推开被褥,蹑手蹑足下了床,摸索走到书桌前,摊平素笺,打开了笔盒墨砚……
秀珠沾得笔饱,举管临笺,含泪写下了八个字……
“桑罗二位大哥同鉴……”下面的字,却被夺眶而出的热泪冲断。
大错铸成,悔恨已迟,既然咎由自取,还有什么颜面启齿?一阵抽搐,又废然把笔放下。
但沉吟片刻之后,却又暗自摇头忖道:反正他们看到遗笺时,我已经领受了应得的惩罚,人死之后,何必再顾羞耻?桑公子待我情同手足,罗天奇更是情深款款,我把经过遗书相告,他们一定会原谅我,知道我临死已有仟悔之心,纵在九泉,也可以含笑瞑目……
心念反复转动,终于毅然抹去泪水,重新执起那枚沉重而笨拙的笔,伏案疾书下去,写道:“……世间最无义者,莫过以怨报德,受恩反噬;秀珠本卑微俗女,沐蒙错爱,视如手足,推心置腹,情逾同胞,如说:秀珠实忘恩负义之徒,腼颜事敌之辈。信耶?非耶?君等胸襟似海,磊落丈夫,容或不愿递信此言,然事可瞒人,不可欺天。秀珠愧作汗颜,午夜扪心,深宵惊梦,意惭形秽,唯有自知;纵倾三江之水,难洗刻骨之羞;虽出一时愚昧,遭人肋持,悔恨无及,而此身已蒙污垢,生前既负厚德,死后更无颜晤见亡父,临书零涕,掬诚以陈实情,非敢妄邀谅宥,但求揭露敌人好险之心,诡诈之谋,凶残之念,毒恶之计;冀君等警惕于秋毫之微,则秀珠九泉瞑目,负疚稍轻耳……”
屋中未燃灯火,秀珠在黑暗中边哭边写,泪眼朦胧,字迹潦草不堪,一口气写到这里,担心事后桑琼和罗天奇不易辨认,于是略拭热泪,强忍悲楚,才继续写道:“……忆昔太湖收葬父骸,为觅仇踪,浪迹天涯,窘困潦倒之际,得公子赠银嘱归故里,讵料甫出合肥,便堕陷阱,其人乃……”
正写到“乃”字,突闻窗外一声低叱道:“什么人?”
秀珠闻声一震,手中笔管“啪”地跌落桌上,把素笺染污了一大块。她顾不得收拾,一族身,忙从枕下抽出长剑,同时骄指如箭,飞快地点了春梅“睡穴”。
笃!笃!笃!
窗上传来一连三声弹指轻响,罗天奇在窗外低唤道:“珠妹妹!醒一醒!”
“晤——什么事?”秀珠故作梦中惊醒,剑藏肘后,欺身到了窗前。
罗天奇沉声道:“大哥离庄未返,园中发现夜行人,你仔细一些,愚兄去查看一下。”
秀珠情知大祸将至,心头噗通狂跳,颤声道:“好……你快去快回,别离开太远了……”
罗天奇应了一声,人影掠空飞起,瞬息已渺。
顷刻之后,园中传来连声呼叱和金铁交鸣声响,渐去渐远,显然罗天奇已经遭遇敌人,而且被诱逐渐远离了荒园……
秀珠凝神倾听,突然心里生出一缕寒意,连忙将长剑横街口中,匆匆撕破被褥,束成一条布带,准备把春梅捆在自己背上,以备万一时……
那知她刚将布带束成,尚未抱起春梅,蓦地一丝冷笑入耳,寒声问道:“怎么?想走了吗?”
秀珠骇然一震,顺手掀翻被褥,没头没脑掩盖住春梅,摘剑,旋身,目光掠处,窗前已悄生生立着一个素衣少妇,正是那自称“素娥”的小寡妇。
素娥仍是一身居霜素服,也没有携带刀剑兵刃,但脸上狞笑闪烁,已非平日温婉恭顺神情,冷冷又接了一句:“这时候想走,不嫌太晚了些?”
秀珠一见素娥,如睹蛇蝎,面色顿变,握着长剑的手,也不期颤抖起来,呐呐问道:
“你……你要怎样………”
素娥一扬黛眉,嗤道:“杨姑娘,何必明知故问呢?你我相识也不是一天半日了,是么?”
秀珠目光一扫床上春梅,颤声道:“你们一定要杀死她……”
素娥嗤嗤娇笑道:“别说得那么难听!她不过是个疯女,死活又有什么分别?咱们只是替她设想,让她早些解脱,可以少在人间受许多痛苦……”一面说着,一面缓步珊珊走了过来。
“不!”秀珠突然横剑当胸,紧紧挡住在春梅床前,沉声道:“你不能杀她,她已经够可怜了,连一个疯病之人,你们也不肯放过吗?”
素娥笑靥依旧,摇头道:“把剑收起来吧,杨姑娘,我不愿意动刀动剑,沾染血腥,现在你桑大哥离庄未归,罗天奇也已经凶多吉少,你应该明白,动武是没有益处的。”
秀珠泪光流转,凄然道:“我知道不会是你们的对手,但是,我求你放过她一命,她只是桑大哥的一点希望,纵使活着,也决不会妨碍你们什么,她病得很重,这些日子,什么话也没有说,这不就是证明吗……”
素娥颔首道:“不错。这证明她生既无益,不如早些解脱的好。”
秀珠哀声道:“留下她予人无益,予你无损,你何不手下留情?”
素娥笑道:“好的,看在你的份上,我会让她死得平平静静,毫无痛苦,明天桑琼回来,也不会责怪你……”
秀珠见哀求无效,又道:“你要杀她,不过是因为她曾目睹你们迫害东庄女主人的实情,可是,现在你们的行径,我也略知大概,假如她死在你们手中,我一样会把内情告诉桑大哥……”
素娥未等她说完,便嗤嗤笑了起来,摇头道:“这一点我们很放心,你不会那么傻,你也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出卖过桑琼,早已暗中跟咱们声息相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