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推着餐车,缓缓走过来,将水果盘、整套茶具、纯银三层点心架依次摆放在桌上,轻声说道:“请慢用。”
谢菲尔德对她微笑了一下:“谢谢。”
对他而言,这些服务生都是没有面目的,即使天天看见,也记不住她们的相貌。但安娜是例外。可能因为她蜜黄色的肌肤、浓墨色的眉眼、鲜红色的嘴唇太有辨识度,所以,尽管他们只见过几面,他还是记住了她的长相。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外热内冷的人,只是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极难亲近,就连亲生儿子的闲事都管得很少,更不用说陌生人的闲事。碰见安娜后,他却管了她两次闲事,一次是肖恩,一次则是现在。
谢菲尔德将餐巾平铺在腿上,一手拿起杯碟,另一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住杯耳,中指下移抵住杯壁。这个动作如此复杂,他做起来却相当自然流畅,像是连流淌在体内的鲜血,都被熏陶了十八世纪绅士的优雅。
喝完茶,他放下茶杯,杯耳与茶匙的方向完全一致。安娜若是在旁边看见这一幕,恐怕就不会再怀疑那本书是假书了,因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将那些繁琐的礼节,如此随性地做了出来。
然而,他的心思却没有放在红茶上,连糖和牛奶都没有添加,一直在想安娜刚才的表情。
她明明是在放狠话,明明是在表达反感,牙齿却下意识地咬住了娇嫩的嘴唇,脸上更是闪过痛苦与挣扎,眼眶被泪水涨得通红。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已垂头飞快地走出了餐厅。转身一看,她果然站在外面哭了。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单手撑着额头,觉得自己真的管得太多了。
——
安娜不知道L先生的心理活动,她像一头捍卫地盘的小兽般,正在和彼得——也就是昨晚的男人对峙。动物会用炸毛、弓背来表现自己的强大,安娜也横眉竖目,以表示自己很不好惹:“你再在这里走来走去,我就叫警察过来了!”
男人看见安娜就头疼,这女孩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也不像其他女孩一样柔弱可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付她。思来想去,他决定放弃恐吓的步骤,开门见山地说道:“梅森太太让我告诉你,不想还钱可以,但必须帮她做事。”说完,男人后退一步,怕安娜伸爪子挠他。
L先生就在餐厅里,安娜并没有挠他的想法。她抱着胳膊,冷淡地说道:“我根本不欠她钱,想让我免费帮她做事,想都别想。”
男人立刻说:“当然不是免费的,事成之后,你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分成,保证比你当服务生赚得多。”
安娜冷酷地摇摇头,完全不受诱惑:“我不做。”
男人看着安娜,很想打她一巴掌。但来之前,梅森太太特意嘱咐过,千万不能对安娜拳脚相向,因为她那张脸蛋实在太美了。这几年整容手术愈发风靡,漂亮女孩越来越多,但像安娜这样美得自然,美得鲜活的女孩却越来越少了。她的神态举止是极粗俗的,相貌却是极艳丽的,尤其是微翘的上嘴唇,像极了弗拉戈纳尔画作里天真、放浪、充满肉感的女孩。
这样的女孩适合被珍藏在黄金屋里,被红玫瑰和镁光灯簇拥,被纸醉金迷的气氛包围。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成为这座城市最成功的交际花,而不是在一家餐厅里当服务生。
男人试图跟安娜讲道理,让她心甘情愿地答应下来,但安娜始终一脸冷酷,说什么也不愿意。到最后,男人也火了,扔下一串钥匙,说:“今晚七点,市中心假日酒店204房。来了,有50美元的酬劳;不来,我会让整个餐厅的人都知道,你是个劣迹斑斑的小婊。子。”
安娜瞪着他,很想亮出指甲,再把他的脸颊挠花一次,或是冲过去,一脚踢向他的裤。裆。
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行,她都不能。L先生还坐在餐厅里,或许就正在看着她——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是这么一个粗俗且暴力的女孩。
所以,她只能恨恨地瞪着男人,低吼道:“滚!”
男人早就想离开了,听见这话,立刻滚了个无影无踪。
安娜见他走了,又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多骂两句。她垂着脑袋,生了一会儿闷气,本想转身回到餐厅,想了想,还是捡起了地上的钥匙。
L先生那桌已经有同事负责,她不能再去横插一脚。午后的餐厅人很少,美国人更青睐咖啡、啤酒和饮料,而不是礼仪繁琐的英式下午茶。同事们都在闲聊,没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需要她们打招呼。安娜一个人走到角落里,慢慢蹲了下去,抱着膝盖发呆。
那个男人说,他会让整个餐厅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劣迹斑斑的小婊。子。
昨晚,那个女人也说,她是婊。子养的,本来就是个小婊。子。
在此之前,她并不觉得婊。子低人一等,也不觉得当婊。子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上学的时候,经常有人骂她是“婊。子养的”,她从来不觉得羞耻,还会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就是婊。子养的”,气得对方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