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漫游,也喜欢黄昏和黑夜交接的那一段时光。
我们现在的家,座落在一个斜斜山坡的顶上。前面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星罗棋布的小白房在一脉青山上迤逦着筑到海边。
厨房的后窗根本是一幅画框,微凤吹拂着美丽的山谷,落日在海水上缓缓转红,远方低低的天边,第一颗星总像是大海里升上来的,更奇怪的是,墙下的金银花,一定要开始黄昏了,才发出淡淡的沁香来。这时候,一天的家务差不多都做完了,咖啡热着,蛋糕烘烤得恰到好处。荷西已经下工回来,电视机也开始唱广告歌。我换上舒服的凉鞋,把荷西的茶点小心的用托盘搬出来,这才摸摸他的头,对他说:“我走了。”
这时候的荷西,也许在看报,也可能盯着电视,也可能开始吃东西,他照例含糊的说一句:“旅途愉快!”便将我打发去了。
我轻轻的带上房门,呼吸着第一口甚而还有些寒冷的空气,心情不知怎的就那么踏实欢喜起来。
很少在清晨散步,除了住在撒哈拉的那一阵经常早起之外,以后可以说没有在极早的时光里生活过。
早晨是一日的开始,心情上,有一日的负担和算计,迎接未知的白日,总使人紧张而戒备。黄昏便是不同,它是温柔的夜的前奏,是释放、舒畅,教人享受生命最甜美的一段时光。
这两年多来,无论住在那里,家总是安置在近海的地方,黄昏长长的漫步成了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习惯。
在丹娜丽芙岛,现在的住家,我每日漫游的路途大致是相同的。后山下坡,穿过海也似的芭蕉园,绕过灌溉用的大水池,经过一排极华丽的深宅大院,跟“水肺”站着谈一会闲话,再下坡,踏过一片野菊花,转弯,下到海岸线,沿着海边跑到古堡,十字港的地区就算是到了,穿进峡谷似的现代大旅馆,到渔港看船,广场打个转,图书馆借本书,这才原路回来。
每日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总是抱了孩子想跟我一块去游荡,有时候看见她近乎委屈的巴望着我,总觉得自己拒绝得有些残忍。
总是哄她,用各种理由不带她去,有时候远远看见她向我走来,干脆装着不看见,掉头就跑,这样无情的一次一次甩掉她,她居然也不生气。
我喜欢适度的孤单,心灵上最释放的一刻,总舍不得跟别人共享,事实上也很难分享这绝对个人的珍宝,甚至荷西自愿留在家里看电视,我的心里都暗藏了几分喜悦。
清风明月都该应是一个人的事情,倒是吃饭,是人多些比较有味道。
每次散步,那条乡间小路上可以说是碰不到一个人影的,只有“水肺”,像是赴约会似的等在他华厦的大门口,苦盼着我经过。
“水肺”是一个八十多岁生病的德国老头子,跟他单身的儿子住在一幢极大的房子里,父子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儿子中年了,好似也病着似的。
这一家异乡人没有朋友,也不外出做事,种了一园的玫瑰花。老人因为肺水肿,已经不太能动了,天天趴在花园的门上,见我去了,老远的就一步一步将我吞下去似的望。
第一次经过老人的门口,就是被他喂喂的叫过去的。我过去了,他隔着镶花铁门,把手蓦然伸出来牢牢捉住人不放,手指冰冷的,骷髅似的大眼洞瞪着人,肺里风箱似的响,总是说:“上个月医生就说要死了,可是这个月都快完了,还没有死。”
“水肺”是我自己心里给老人叫的名字,他们姓什么从来不知道,散步去了,每天被他捉住,随他乱扯什么我都忍着听,后来日子久了,究竟是烦了,常常坚决的抽开他的手,转身逃开去。
有一次老人突然问我:“你穷不穷?你先生穷不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唐突的问我,站着不响,没有回答他,带些愠怒的微笑着。
他又突然说:“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不放心他,订婚两次,结果都给人跑掉了,如果,如果你肯跟他——我们是有钱的人,将来都是你的,不信你进来看,进来看呀——”我静静的看着老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不为钱结婚。”
“可是也可以为钱结婚,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又伸出手来急切的死拉住我,我悄悄抬眼往他身后望去,老人那个苍白沉默的中年儿子正躲在窗帘后面的一角偷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