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也是这时候才缓缓地回过味来:方才自己觉得燕平王妃瞧着她的眼神有异,还真不是钟意的错觉……原来燕平王妃,竟然与自己的生母有旧么?
故去十五年的旧人都还能收着的遗物……这情分,或许还是很有些不一般的。
而只有燕平王妃自己心里知道,在得知钟意竟然是傅袅留下的女儿后,她的心里究竟翻过了如何的惊涛骇浪。
——昔日燕平王世子裴泺问她:你是不是直到现在还依然毫无悔意,认为自己做的什么都是对的、而旁人都是错的?
当时的燕平王妃听得很是愤怒,既是痛心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对自己不理解,也是真的并不觉得自己都做错了什么。
——诚然,燕平王妃承认,自己做不到真正的无私无求,她做的那许多事,打着父亲的旗号也好、东宫的名头也罢,皆是多出自于私心,而她的私心里有怨、怨中有恨……可凡人谁不如此呢?在她的立场上,她又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呢?
就连宋戴方扯出杨石德作弊案、余姚杨氏倒台,燕平王妃都尚且是愤怒于儿子对自己的隐瞒与不理解。——倘若自己能早先便知道这些事,那自然是不会与他说个杨家妇来的啊!
燕平王妃仍不觉得自己有做错过什么,只是暗叹技失一筹,少了些耳目,遭了人蒙蔽罢了。
——直到她知道,那被她亲眼看着放到永宁伯之宴上、由着人刻意羞辱、最后再甩手像扔一个烫手山芋般扔到深宫里的钟氏……竟然是傅袅的女儿。
这仿佛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隔空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那个被燕平王妃一眼便认定妖妖娆、水性杨花、品行不端、乱家祸根的钟氏……竟然是傅袅的女儿!
这一切也未免太过讽刺了,更让燕平王妃由衷地感觉到:这些年,自己可能是真的错了。
——自己并不是什么一眼便可判人高低的圣人,也没有那种算无遗策的精明睿智。
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所见有限、拘于立场,或许是比旁人多了些许敏锐,但也仅仅只是如此了……她连傅袅的女儿都认不出来,那这些年,她到底是在自以为是些什么呀!
燕平王妃突然觉得胸腔很沉、心里很累,将那木匣子端端正正的放到钟意手边后,也没有再说什么,摆摆手便转身走了。
这样的一个背影,恍惚间叫钟意想起了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天长日久地守在慈宁宫里吃斋念佛的骆太后。
钟意站在原地,开了那匣子,愣愣地瞧着里面母亲留下的旧物。
宣宗皇帝过来时,钟意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他道:“王妃娘娘……原来连我母亲也都曾与她很要好吗?”
——先前钟意所听闻的,可都是燕平王妃与静淑皇后二人在闺中时交情不浅。
宣宗皇帝怔了怔,继而摇了摇头,轻轻道:“没有‘也‘……叔母与母后不过是个面子情,她闺中时真正要好的,从来就只有小姨一人。”
“小姨少年时害了天花伤了脸,之后便拜到宓羲圣手门下学艺,曾游历四方,悬壶救世……而叔母早年跟随在郇相身后走遍大江南北,二人在即墨相遇结缘,彼此志趣相投,意向相合,一直到后来分开、各自回洛阳,中间都没有再断过联系。”
钟意怔怔地站了好久,呆呆地望着匣子中那些被十分妥善地保存了有十五年之久的旧物,心头一时百般滋味,站在原地出了许久的神,最后仍还是摇了摇头,直白道:“……有点想象不出来。”
——想象不出燕平王妃少年意气游历四方,与自己母亲志趣相投时的模样。
“想不出来便不用想了,”宣宗皇帝低低地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钟意的脑袋,低声道,“长久的时光和岁月,本就足以完完全全地将一个人的性子彻底磨去,说到底,也都是当年之祸……”
“不过不要怕,”话到最末,宣宗皇帝又生生地打了个弯,温声抚慰钟意道,“有朕在呢……朕护着你,这辈子你想是什么模样,便能一直都是什么模样。”
长廊外间有滴滴嗒嗒雨水落下的声音,钟意仰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了下来,外面好像下雨了。
刘故忙撑了把伞来给这两位主儿挡着。
宣宗皇帝牵着钟意的手走到长廊下,看着台阶下积着的雨水,犹豫了一下,回身对钟意道:“你如今经不得冷水……这下面水好深,你还是不要下来了。”
钟意正兀自想着自己该得是个怎样的“不下来”法时,宣宗皇帝已回过身来,一把将钟意拦腰抱起,稳稳地抱着她,亲自将她抱到了御撵上去。
这一段路很短,短到钟意感觉自己也不过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被轻轻放下了。
但这一段路也很长,长到钟意恍惚觉得,自己这后半生所有没有走完的路,也都尽可以由着宣宗皇帝拦腰抱起,稳稳地抱着她走下去。
钟意心头先前由燕平王妃所带来的那点失望怅然突然就一散而空了。
钟意不再去想,若是当年自己没有被换走,自己又会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燕平王妃会如何待自己、长宁侯府又会如何待自己……这些钟意都不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