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孩子还在玩打纸板,刚才的一场叫骂显然已经过去。家义看看梅秀玉两个儿子,觉得他们跟母亲长得极像,尤其是那个大的不仅眉眼像,连神态都极其相似。梅秀玉这朵花曾在他的掌心盛开,原本应该继续在他生命的花园里绽放,是他自己将这朵花丢弃了。现在名花有主,不管这朵花何等芳香,都与他无涉。他不免有些莫名的怅然。
在院儿里玩的几个孩子不一会儿都散了。梅秀玉两个儿子跑回家,见梅秀玉搭着椅子正探身在箱子里找东西。大的问:“妈,你在干啥?”梅秀玉没答理他,自言自语道:“放哪儿了?我记得是带出来了。”
两个孩子眼睛扫到家义带来的糖和饼干,想吃却又不敢擅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用眼睛怂恿对方提出要求。最后还是小的气壮,说:“妈,我想吃糖。”梅秀玉头也不回,说:“吃吧,吃吧。”两个孩子像得了圣旨,一人抓了一大把糖塞进兜里,又要去撕饼干的包装。
梅秀玉喜悦地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孩子住了手,看见母亲拿着一支竹笛从椅子上跳下来。大的问:“妈,你咋会有笛子?”梅秀玉抚着青黑色的箫,叹道:“这不是笛子,这是箫。”她把箫贴在嘴上,屋里立刻响起一声低沉委婉的乐音。
两个孩子从没看见母亲吹过,又惊又喜地跳起来喊:“妈,原来你还会吹笛子。”小的伸手就要去抢。梅秀玉闪身避开,说:“别弄坏了。”大的恳求道:“妈,再给我们吹一个,再吹一个。”
梅秀玉被孩子的情绪感染,脸上现出少女似的羞赧,运了一口气,然后忘记一切地吹起来。《 阳关三叠 》的旋律使简陋的小屋突然拓展了空间,弥漫着一种诗意的伤感。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被这稀有的音乐摄了魂魄一般呆住了。正在痴迷着,箫声突然中断,梅秀玉红着眼睛说:“妈不会吹了。你们出去玩吧,出去玩。”
小的出去了,大的却不走,赖在梅秀玉身边非要看看箫是怎么吹响的。梅秀玉说:“你想学这个,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现在也没人吹了。”大的说:“我要吹。”梅秀玉哄他:“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妈教你。”
过了几天,家义从梅秀玉那儿得了消息,即刻让国平把家慧找来通报。家慧喜出望外,抚着胸脯说:“这下好,这下好,再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了。”章达宣一边儿坐着,说:“我看也只是权宜之计。”
家慧还是很高兴,脸上浮现着掩饰不住的喜悦,说:“家义,你托的是谁?姐该上门谢谢人家。”家义犹豫半天,含糊地说了句:“是梅秀玉爱人帮的忙。”家慧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找的是她。”
家义掏出两块钱,递给家慧,说:“听说她爱人能喝酒,你看啥时候买两斤酒提过去。”家慧把他手一推,说道:“不用你拿钱,我去买就是了。”家义把钱硬塞进她手里,说:“这也是我的一点儿意思。你去了,多余的话别提。”临走还不放心,又交待一句:“姐,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家慧点点头。“你放心。”
家慧费尽周折托人买了两斤大曲酒,趁夜提着,按家义告诉的地址,找到梅秀玉家。两斤大曲酒是难得的紧俏货,梅秀玉丈夫见了,高兴得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连说:“街坊四邻的,何必这么客气呢?”
梅秀玉抢着说:“我一说你跟我姐是妯娌,他满口答应帮忙。大家都不是外人,你真不该花这个钱。”家慧真诚地说:“你们两口子可是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哪!”梅秀玉丈夫连连摆手。“言重了,言重了。以后再有啥难处,尽管来找我。”
家慧告辞出来,梅秀玉一直把她送到镇政府大门外。家慧说:“二姑娘,我和家义都记着你的好处,今生报不了,来世报答吧。”
梅秀玉脸上浅笑着,说:“这话我可担不起。我姐离得远,你要不嫌弃,就认我做个妹子吧。”家慧紧握住她的手,酸涩地说:“你是好人。可惜我们汪家没这个福分。”她不说她,而说汪家,意义就有些特殊。
梅秀玉回握着她的手,声音细微地说:“这话该是我说才对。”两人又絮叨了一会儿才分手。彼此都觉得,虽然交往不多,心却贴得很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6
一九六六年初,县里突然派学委工作组进驻学校,对老师进行军事化管理,集中在学生教室睡大通铺,统一劳动,统一学习。劳动的方式很特别,在教室门口临时砌几个水池,组织老师人手一根扁担,一副水桶,到花溪河挑水,将池子一个个蓄满,说是为了备战救火。一个月后,战火未燃,池子里的水却发绿变臭。很多老师在这段时间创作了手抄的语录袖珍本,装在中山装的上衣兜里,随时拿出来学习领会。
到了夏末,学委工作组像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撤离,新生的革命力量红卫兵接管了学校,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一群单纯的孩子,威风凛凛扯起造反大旗,一夜间被时势推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权力的巅峰,成了掌管人们生杀大权的无冕之王。狂热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很快在抵抗力弱的人中间传播,又很快转变为暴力。批斗一场接着一场。偷听敌台,乱搞男女关系,用米汤写信向境外敌特出卖机密,在最隐秘的地方书写反动标语的地富反坏右,都在这次大革命的洪流中,沉渣泛起,被觉悟了的群众一网扫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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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15)
茅山剧团上演山二簧的戏服,被热血沸腾的年轻革命家一把火烧成灰烬,从此将才子佳人的封建污秽扫出茅山人的生活。
平静的茅山,因为革命,变成一锅煮沸的开水,或是一只快被点燃的火药桶。好像瘟神一夜之间下凡,街上天天传的都是坏消息。茅山中学的校园里,像蛛网一样拉起绳子,用来悬挂大字报。一时间,书院成了战地救护所。生活成了政治,政治成了一场闹剧。
家义预感到自己脚下的土地正在崩裂,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不久,针对他的大字报开始出现,内容五花八门,他的家世,工作,婚恋,以及人际关系,都在大字报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公之于众。数年前家珍找他要钱的事,这次又被人重新提起。连他和梅秀玉鲜为人知的爱情,也都昭然若揭。他们之间想做而没有做的事,在大字报里赫然演变为事实。他猜不透这张大字报的作者是谁,因为落款一律是既明确又隐晦的“革命群众”。他感到自己正在被人一件件剥去衣服,赤裸裸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而且在赤裸的身上,又额外增加许多污秽,使他更加显得不堪入目。那个差一点做了他妻子和已经做了他妻子的女人,也因为他,一并被大字报上不堪入目的文字玷污了。
运动进入白热化阶段,他被关进学校的教学仪器室,与外界隔离。小屋里立着好几架栩栩如生的人体骨骼标本,家义觉得自己也和这些标本一样,不仅被剥去外衣,而且连皮肉之下的东西,也被一点一点挖出来,呈现于世。他依然处在生活了十几年的熟悉的环境里,却突然被切断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变成一只孤鸟。他每天像行尸一样被拉出去开批斗会,敲着锣鼓游街,以满足革命斗争的需要。他和他的同党人人一顶纸糊的高帽,胸前一块“打倒××××”的牌子,一手拎锣,一手握槌,在茅山的大街小巷像还魂的僵尸一样游斗。稍有懈怠,红卫兵就会拳脚伺候。大家不反抗,也不呻吟。在混乱和暴力面前,恐惧、迷茫、绝望、麻木交织在一起,消蚀了尊严和羞耻。家义的体重迅速减轻,面色发暗,甚至像伍子胥一样,一夜之间,黑发中出现银丝。
那支陪伴他多年的口琴,在抄家时被红卫兵搜出来,扔在地上,用斧头砸得粉碎。那一刻,他忽然瞥见死神向自己招手,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家廉的面容开始频繁出现。他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在隔离期间最想回去的地方竟然是益生堂,他想回去听听檐下落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