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礼安慰道:“不要紧,也许二姑娘只是到哪儿坐坐,散散心。”梅秀成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神情落寞地看着天井那只残缺的花盆,好像屋里所有人都不存在一样。家礼说:“老哥,有啥要帮忙的,你言语一声。”
益生堂 第二章(21)
梅秀成摇摇头,家礼以为他是拒绝,可是他摇了又摇,脑袋像钟摆一样停不下来。摇到最后,家礼看见两行泪水爬上他的脸,又被他摇落下来。他的心重重地往下沉坠,预感到梅秀玉可能真是凶多吉少,而梅秀成实际对一切都已经了然于心。他女人问:“有没到河里找找?”梅秀成说:“找有何益,就是找回来,也已经是鬼不是人了。”家礼自欺欺人地说:“二姑娘拖家带口的,心肠又软,想必不会往绝路上走。她得为两个孩子想想。”
梅秀成说:“往绝路上走的人都是被逼的,不逼谁也不会争这个头彩。”
一直等到出去寻找的人回来吃饭,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家礼谢绝梅秀成的挽留,回家匆匆吃了几口饭,心里放心不下,又要往养兴谦跑。玉芝说:“我跟你一起去。”她自从被金毅打后一直有些心神恍惚,看人时眼神凝滞,眼珠子半天不动。士云感伤地说:“我妈咋一夜之间老成这样呢?原来多好的记性,如今就跟傻了似的。”家礼劝她别去,玉芝说:“你叫我在屋里呆着,我也睡不着。”
两人赶到梅家,意外地看见家慧和魏学贤也在。没看见梅秀成。他女人说梅秀成和梅秀玉丈夫一起出去请船工了。近处已经找遍,大家不得不谋划去花溪河的下游寻人。几个人坐了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任何人回来。家慧看见梅秀成夫人张着大嘴不停地打哈欠,起身告辞说:“我们走吧。明天一早再过来。”
天真要下雨了,整个茅山城笼罩在厚重的黑云下。半夜时分,屋瓦上一阵沙沙声,像是轻风扫过,渐渐地由疏到密,响成一片,老天爷憋了数日的雨终于兜不住,倾泻而下。想到出门未归的梅秀玉,家礼在心里不由得暗叹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睡到天亮起来,雨竟然已经停了。天井上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中笼罩多日的阴霾像是尘垢一样被雨冲洗得一干二净。家礼鬼使神差地跑到河边看水,平日清澈的花溪河一夜间变成一条黄带子,似乎雨水从树上、土地上洗去的一切污垢最终都汇集在了这条河里。间或有一些褐色的草梗子成片浮在水面上顺流而下。家礼听着喧闹的水声,在心里默默念着二姑娘和家义,祈望他们都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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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三天上午,家慧得到消息,说人找到了,就在花溪河下游不远。人捞上来,身上衣服、鞋袜密密地缝在一起,连头上卡子都还在。因为泡的时间长了,已经无法往回搬运。缝纫社来跟张家商议就地掩埋。
家慧闻信立刻就要过去。魏学贤说:“大字报明明说了她跟家义有啥牵扯,你这个时候到张家去,岂不凭空给人口实。”家慧说:“人都死了,还理这些做啥。”魏学贤说:“正因为人已经死了,无法替自己辩清,我们才不能跟着添乱。”家慧却表现出少有的执拗,说:“那年我去求她帮忙,她说要做我妹子。可我这个当姐的一天好处也没给她。无论咋说,我也要去看看。人家要问起来,我就说我跟她姐是妯娌。”魏学贤说:“实在要去,你就去吧,去了以后见机行事。”
缝纫社几个人都聚在梅秀玉家里。两个孩子胳膊上已经佩了黑纱,眼睛都红肿着,坐在角落里,表情漠然地看着屋里忙忙碌碌的大人。梅秀玉丈夫神情凄切地坐在椅子上,很突出地成为屋里悲哀的焦点。家慧默默坐在一边儿,听屋里人商议怎么准备棺木和殓衣。
梅秀玉男人说:“衣服买好一点的。钱由我出。”
缝纫社来的几个人互相看看。其中一个年岁大的说:“买啥样的倒在其次,就看能不能穿上。”旁边人说:“人都泡脓了,上不了手。”
一直没有开口的家慧突然说:“你们把衣服买了,我来穿。”梅秀玉男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最后用很低的声音说:“难为你了!”家慧眼睛一红,哽咽着说:“你可别这么说。我只是来报恩的。”
殓衣和棺材预备好,一行人准备动身。梅秀玉丈夫说:“小的还小,大的跟你们去看看他妈。”
梅秀玉的老大张皇地站在一群大人中间。年岁大的男人看看家慧,说:“你要穿衣服,就得跟我们一起走。”家慧想到魏学贤的提醒,没敢跟他们一起出门,借口要跟屋里打声招呼,故意在城里绕了两条街,然后赶到河边跟他们会合。
河水已渐近清澈。一艘木船载着他们几个顺流而下,很快就到了。船还没靠岸,家慧老远便看见河边一棵大树下坐着三两个人,他们旁边的地上,有青树枝掩盖着什么东西。她看了梅秀玉的孩子一眼,见他死死盯着河岸,嘴巴紧抿,身子向后缩着,好像随时准备跳进水里跑掉似的。
船抵了岸,船工跳下去把船锚扎进河滩。孩子退在后面,不敢近前。家慧也有一刻不能挪步。她不能相信树枝下那个湿漉漉的东西会是梅秀玉。那个含笑握着她的手,声称要做她妹妹的梅秀玉,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安静了?
船工上前把树枝挪开一点。梅秀玉的脸露了出来。大概是出水太久的缘故,她的脸上已经现出一种青黑。眼睛微闭着,神态倒很安详。一绺头发湿湿地贴在额头上。花溪河水喧闹地流淌着,那么宽阔,又那么深邃,却不愿接纳这个听着它的水声长大的女人,最终还是把她交还回来。人从土中来,又往土中去。
梅秀玉的老大远远瞟了一眼,就失声痛哭起来。年岁大的男人在一边儿催促家慧:“人放久了不行,赶紧替她穿衣服吧。”
益生堂 第二章(22)
殓衣拿出来了,却无法上身。家慧只得把梅秀玉连缀在一起的湿衣服细细捋平,再把殓衣套在外面。她看见梅秀玉的脖颈上有一道血痕,像是被绳子勒的。
穿好衣服,家慧张眼去找梅秀玉的老大,发现他在很远的地方站着,脸上的惊恐比悲哀还要多。她过去扯着他的手,说:“去看看你妈,今天见一面,往后就再见不着了。”
孩子畏缩着,感觉母亲周围笼罩着一团令人惊悚的死气。躺在河滩上的已经不是母亲,只是一个死人,一具僵尸。她身上的湿气比她失踪后留下的空白更令人恐惧。家慧推推他,说:“去看看,她是你妈,不会害你。”孩子终于往前挪了一步,然后就咧嘴大哭起来。
年岁大的男人说:“梅秀玉真是不该。孩子这么小,往后无依无靠的,咋办?”家慧揽着孩子肩膀,跟孩子一起哭。
棺木落井,已是暮色四起。梅秀玉的老大被人推着在坟前叩了三个头。家慧在心里默念道:“梅姑娘,你对我们老汪家、老魏家的好,我永远记着。家义虽说对不住你,可我知道他心里至今也没把你忘了。你是个好人,好人到了阎王爷那儿,阎王爷都要另眼相看。活着我们姊妹没有来往,你落难走了,姐姐来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