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昌回去先给老爷夫人请了安,又报说十三年前送去的小姑娘也接了回来——这一路大张旗鼓,想瞒也瞒不住。因囡囡一身新旧的伤,他便说得尽快治了,若治不好,只怕撑不到送去惘然河那天。
“然后我就去看了我的妹妹。”姜昌声音慢慢沉下来,眼色也沉下来,“我看到,她正在房间,卷起袖子,抓着一根小臂粗的蜡烛……往手上滴蜡。”
就算那样,他也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自己那个妹妹,从来想一出是一出,谁又摸得准她此时此刻心里的算盘在往哪头拨。
姜昌叫住房外伺候的大丫鬟,问小姐在里面做什么。
大丫鬟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早已司空见惯:“大小姐上个月在府里不小心打翻了祠堂的烛台,一排滚烫的油灯倒下来泼脸上,当时大家伙吓坏了,就怕把她眼睛给烫坏,好歹哄着叫她撒了手别捂着脸,谁晓得手一拿开,脸上竟是什么伤也没有。这不,一个月下来,天天在自己身上找地方烫蜡,浑身都烫遍了,愣是没一处受伤的。老爷夫人见没事,便也由着她了。”
“那时我才知道……”姜昌双眼通红,“我才知道……囡囡吃的所有苦,都是我妹妹该受的。”
第14章
“我冲进去打翻她手上烛台,她正要发作,发现是我,便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路是否平安。这些我通通不答,只气急了,冲她吼叫,告诉她那些她从未知晓的真相,怒斥她冷血薄情,又说她从小如此,再是善引良教也难改她本性。”姜昌说,“我看着她眼里对我那点欢喜慢慢烟消云散,最后一言不发坐在榻上。等我说完,她早已平息,同我道:‘我命里的灾,从不要谁来挡。别人,也挡不起。毁誉皆是客,福祸都归我。承得住,就该我受,承不住,我与祸水同流。若她真帮我挡了,那是她的命,我不怜悯。’”
“于是我便明白,我的两个妹妹,都不由我帮。我也帮不得,也不配帮。”
姜昌回去,囡囡手臂果真又添新伤。上次的还没好全,那块肉已近乎烂了。
“她躺在床上,伤得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听见我进来,先前好不容易睡着,又醒了,也不知是疼醒的,还是吵醒的。”他低头笑道,“囡囡脾气好,醒了也不闹,更不生气,一见是我,就冲我伸手,叫我哥哥。我过去把她放在怀里,听她说话。她的脸已经毁了,一双眼睛还那么漂亮。她就枕在我腿上,我瞧着她,我想,她那么乖,才十六岁,扒了三年的草根又点了十三年青灯,怎么就要去送死呢?佛祖也舍不得她当祭品吧?”
“你太给自己贴金了。”提灯出声打断,“优柔寡断,懦弱不仁。一开始找人给你妹妹替命,把人蒙在鼓里的是你,出了事迁怒责怪她的也是你。你不了解自己的亲妹妹,甚至不如她有担当,这是你过之其一;你与囡囡的感情更非一日而成,早知她会死,十三年之久都不够你救她逃走么?最后拿你妹妹无心之失给自己制造借口,好像真多不忍心似的,其实早该有觉悟了。到头来冠冕堂皇两句,伤却都是囡囡受的。这是你过之其二。无论是囡囡,还是你妹妹,认你这么个人做哥哥,简直悲哀。”
姜昌并不抵赖:“你半个字也没说错。这场大祸乃我亲手所酿,即便我并非主谋,也是心知肚明的帮凶。可惜当我意识到时,亦是为时已晚。只能尽力补救。但是这也成了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
谢九楼忽问:“囡囡的娘呢?”
姜昌眸光一震,久不言语,过后方道:“你们知道……鸡人吗?”
囡囡的伤事发突然,姜昌那时没来得及回庙就直接带走了人。他在乎囡囡,并不在乎那个随时可能破坏他们原本计划的娘亲。等女人后知后觉发现的时候,他早已带着囡囡踏上回须臾城的路了。
他知道女人迟早会发觉,再追上来。
他更知道,靠她一个人单枪匹马,没有援助,山海迢迢,她来不及。
放囡囡走的这件事早不得也晚不得,姜昌掐着时间,赶在囡囡十六岁生辰前的晚上带着她奔逃。
“我能走多远呢?我一个须臾城的公子哥,生来贵籍,走到哪都招摇。”姜昌道,“囡囡疗了伤,一身绑带,但至少能走路了。我叫她和我反着走,我往一边,她往另一边,她从没出过门,家里的人只会一头地来找我,以为找到我就是找到她。”
果真没几天他就被抓住,老爷大怒,关他进了地牢。此后铁壁照得人眼昏昏,他再不晓得外头天日下的景况。
“你们被家养得好的公子哥不知道……不知道……只要女子没有权利在手,哪怕安泰盛世,孤身在外尚且性命不保,又何况是当下的年头?”
囡囡一路跑,她只管听话,连自己为什么要跑都不知晓。她的哥哥叫她跑,她便一步不敢停,跑到浑身伤口渗血化脓,跑到晕死在荒郊野外。
她永远被迫迟一步的娘,在找她的路上,手无寸铁,躲了一劫又迎一劫,直到盗匪将这个女人逼上绝路,蒙一过路商户所救,无奈之下委身成其侍妾,自此止步在渺渺无望的途中。
那日她乘小轿途径闹市,偶遇民间百姓最爱看的鸡人表演,听闻杂耍师傅辗转多处,只在这里停留数日,便赶着要往更繁华的地儿找钱。
她家老爷深知她因寻女不着总郁郁寡欢,便特地花钱请了耍鸡师傅到花园中来,给她放了珠帘,让她在帘后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