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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第1页)

“可是提灯……”谢九楼顿了顿,长长舒气道,“我幼时在家中陪伴娘亲,没有上过战场,从不知晓相爱之人如何面对生离死别。父亲不喜言谈,每每离家,却都不忘和母亲互相道别。这是他远征时最重要的事——离开前,总要对娘亲说一句:‘常添衣,多加饭’,次次不落。那时的我并不明白,这短短数字,只道平常,究竟有何值得旧调重弹的地方。”

“直到父亲战死。阿嬷告诉我,娘亲坐在院子里看了一夜的梨花,从始至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那时我才恍然,娘亲的眼泪,早在与父亲一次次的告别里流干了。”他吸了吸气,指腹摩挲在那把刀的刀鞘上,“原来‘常添衣,多加饭’的意思,就是永别。”

提灯已悄悄坐直,朝谢九楼靠了过去,两个眼珠黑漆漆的,片刻不曾离开谢九楼的侧颜。

谢九楼絮絮说着:“娘亲从不过问父亲的归期。战场之上,生死难料。他们把每一次告别都当成永别,告诉彼此,常添衣,多加饭。穿衣吃饭,人之根本。因为他们知道,重逢永远不可期,所以说了这句叮嘱,就像有另一个自己时时刻刻在陪伴在对方身边。”

“可是提灯,”谢九楼转身面向笼子,也望进提灯的眼睛,“这是自欺欺人。”

他眼中眸光微颤:“那年我快满十五岁,跟着父亲打了一年的仗,那场战役,我们原本胜券在握,可敌军早策反了谢府一个家奴。那个家奴,在谢府呆了二十年,父亲看着他长大,看他娶妻,看他给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那是在谢府长大的家生奴。所以当那个人把娘亲病故的假消息密传到父亲这里,父亲没有生疑。短短一夜,他就生了满头白发。后来再上战场,被敌军副将一刀砍下了人头。”

“父亲对娘亲说尽半生永别,最后还是死在对娘亲的挂念里。”谢九楼眼角无声划下一道水痕,“所以提灯,我不想忆话思人,我想切切实实在你身边。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对彼此说出那句话。”

常添衣,多加饭。一句永远在等待重逢的永别。

“可我没有想到,我终究没有给到你周全。兴许父亲说得对,没有十分的把握,就不要把危险带到所爱之人身边。”

谢九楼用拇指将刀身抵出一寸,凝视着锋利的刀刃:“这是无镛城最好的钢铁打出来的武器,是天下最快的刀。我在娘亲死后,拿着这把刀,一个人冲进敌军阵营,杀死了当初砍下我父亲人头的将军。你知道吗,当时我十六岁,他们的胳膊和腿比我粗上一倍,可他们的喉管照样那么脆弱,并不比寻常人硬上几分,依旧一割就破——人的弱点,一旦被彼方获悉,其他地方再是刀枪不入,整体也不堪一击。父亲如此,他们如此,我亦如此。”

他把这刀放进提灯手中:“这是娑婆最坚韧的武器,削铁如泥,鬼神来了也逃不掉它的攻击。你拿着它,可以砍断每一根蝣人身上的锁链,杀死所有威胁你的敌人,也可以……一把挑断这根红线。”

谢九楼缓缓起身,打开了笼子,开始往外走,没有再回头。

他要离开,继续自己的征途。

“提灯,春天到了。你是自由的。”

第67章

谢九楼徐徐走着,一步没有停留。

夜已深了,驻扎地界极静,只远处徘徊着巡防兵的脚步声,还有他经过一顶顶营帐时,火架上偶尔传来的噼啪几响。

他将手腕上那根红线绕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搓捻着,却不敢回头看。

这线长长地拖在他身后的地上,他不知道线的另一端,是仍被人牵着,还是早已被挑断。

谢九楼越走,步子越发的慢,神色也越发黯淡下去——手下轻若鸿羽,他感受不到来自红线那一端的任何拉扯。

他几乎笃定,提灯走了。留下这根足够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断绝关系的红线,用再也没有回应的方式,离开在他迈出去的某一步里。

他回了营帐,坐在床前,低头看着指尖的那一丝红色从脚下一路延伸到帐子外,伸出他目之所及的那片土地,到达他的视线再也触及不了的夜色中。

他怔怔的,一动不动坐了半晌,一股久别重逢的感觉从营帐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这感觉叫他无比熟悉,是遇到提灯以前,与他常年作伴的孤独,早成了他盔甲的一部分。

谢九楼忘了自己是何时脱下那部分名叫孤独的铠甲,兴许他曾意识到,但他还是选择性地忘了。

如今再度捡起,他却不似当初刀枪不入。

“提灯……你偷走了什么?”谢九楼对着那根红线低喃。

忽然,手里的细线动了动。

谢九楼一愣,连呼吸也停滞。

他定定看着,发觉并非自己眼花——脚下的线,在慢慢被扯起来,一点点绷紧。

谢九楼的目光跟着那根线往外移动,接着营帐下出现一双脚,提灯撩开帐帘,缓步进来,两手交替收着线,收尽了,静静站在朦胧的火光中,对着愣神的谢九楼轻轻扬唇:“九爷。”

谢九楼和他对望许久,才渐渐起身,踱步过去。

他面上仍旧镇定自若,耳垂却微微泛红。走到了提灯跟前,只垂目问:“怎么走得这么慢?”

提灯说:“你也慢。”

谢九楼抬手,从提灯的下颌摸到耳侧,开口道:“下次再走,就是逃兵。我要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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