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山雾弥漫,又兼林木茂密,即便是晌午日头正盛时,山中亦是一片阴霾昏沉,鬼气森森。莲兮脚下一刻也不曾停下,生怕让封郁发觉自己早已东西不辨。但若在阴暗的林间如此硬着头皮瞎走下去,只怕会愈发南辕北辙,她也无法,只好边走边喊起银笏的名字来。
封郁见她喊了数十遍,林中仍旧毫无动静,便问道:“这银笏莫非欠了你好大一笔钱债?”
她山路行得疲惫,干脆靠着一棵桧树坐下歇息,一面嘀咕道:“你若能耐,就不要净说风凉话,往前边带路去……”
封郁立在林中,仰头四下打量了一番,说:“青丘毕竟是狐仙居所,我曾听说狐族最擅魅人心智,其中神通者,即便只是顺手拈花摘叶,以平凡之物,也能叫人深陷蛊惑。这山岚桧树被布在山中可不单纯,恐怕是为了混淆视线,让人不得随意踏入狐神的巢穴领地。若非狐族一类亲解其中惑术,你我想要破阵而出,必得大费一番周折。”
林间雾气奶白,一丈开外的事物便难以分辨,封郁当下只管在四处摸索研究,走得离莲兮愈发远了,一身粹白纱袍融入浓雾之中,无影无踪,唯独他温润的声色尚在林间回荡。
她开口还想唤银笏出来,头顶树上却忽地传来女子嬉笑之声,携同铃铛脆响,忽左忽右,叮叮当当。
莲兮忙在雾中站起身,手中紧握鸾凤,目光四处飞巡。
无奈雾色浓厚,她只隐约听见有人在桧树间穿叶掠枝,动静飞速,却看不见那人的身形。
莲兮一面左顾右盼小心警戒,一面高声疾呼道:“封郁!”
她连呼三声,然而方才封郁身影消逝的那一头,却只见雾气涌动,一丝回应也无。
还未等她张嘴喊第四遍,林中竟传来一声女子袅娜轻盈的呼唤。
“封郁……封郁……”
若非这声音温软轻柔之极,莲兮险些以为是自己呼喊的回声徘徊未散。
声声轻呼不断传入莲兮的耳中,她心中忐忑不已,忙向着声音发散处奔过去。不想她跑了数百步,那呼唤声仍是飘荡在她前头,不远不近。
莲兮已觉出几丝不详,忙在嘴边拢起手,在嗓中灌注了全身劲力,朝着前方高喊道:“封郁!你滚回来啊!”
她伫立在白茫茫的山岚之中,只听前方响起封郁温润的音色。
“夭月……你在何处?”
他的声音柔润似水,夹杂着一分困惑,比往昔任何时候都更加动听撩人,却顿时令莲兮指尖透凉。
像是回应封郁的问话一般,那一头又传来温软的女声,娇嗔道:“我就在你面前呀!”
莲兮提着鸾凤,闷头往声响处风驰电掣而去,却只听女子的嬉笑声,同铃铛的脆响一道,越飘越远,最终消逝于雾霭之中。
雾色更沉,山中扑朔迷离,莲兮却仍执意向着前方疾步如飞。然而不仅是那女子,连封郁也好似融入大海中的一滴雨露,就此绝迹。
她曾以为是一座小小山包的青丘,这时却仿佛是她怎样狂奔,也走不到头的无边世界。
她孤身被禁锢在这无尽的山岚弥漫之中,只知向前,却忘记了行走的目的……
数千年前的那一日,东海公主龙莲兮玩心大起,突发奇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在海底日常所见不过鱼群虾蟹,珊瑚海藻,看久生厌,早没甚趣味。既然好不容易得以从水晶宫偷偷溜出,便想挑一座巍峨的山川,观赏一番与深海截然不同的景致。
那时她身材短小,神力微弱,不敢跑得太远,便将东海上的桃都山当作首选游览之地。
山中清泉淙淙,鸟语花香,草木青葱。诸般景象诸般生灵,初次展现在她的眼前,无不笼罩着一层新奇的光芒。她在山林中奔走雀跃,玩得尽兴,直到暮色时分都不舍得离开。
然而入夜后的桃都山却一改阳光下生机勃勃的面目,夜雾霭霭之中,漫山遍野都陷入一片沉沉死寂。
她在毫无光亮的林中徘徊着,时间亦凝滞在黑暗之中。
仿佛孤身行走在三千世界的边缘,一切都已远去,一切亦不复存在,连同她身在何处,她的父母兄长,甚至她的姓名,都再也不能想起。她只顾着穿林向前行去,仿佛生命的意义尽在于此。
直到身后传来摩擦草叶的窸窣声响,她方才察觉一股邪气从背后直指而来。黑暗中,仿佛有一对腥浊的眼睛,正肆无忌惮地窥伺着她。贪婪的杀气汹涌而来,像洪流一般纠缠在她的双腿之间,纵使这时她的心中如何惊惶不安,瘫软无力的腿脚却不能迈得更急更快了。她呜咽着,泪水咸涩地灌入嘴中,却只能任身后不明情状的危险压迫而来,与她越靠越近。
她的生命会就此而终吗?
可是,她在临死之际却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这,算是遗憾吗?
她在黑暗中不辨方向地奔逃,忽然瞅见前方遥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亮,色若月辉。
这一点光亮让人迷惑,更让人渴望,她的脚下不由自主朝着那里狂奔而去。
眼见离它越来越近,即刻便要扑入那银色的光晕之中,她却猛地撞在了一副柔软的身躯之上。
她被一双纤细温暖的手高高举了起来,有人问她道:“你是哪家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