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朦胧间,她仿佛借着琴弦的微光,看见了两点幽萤,点在夜色里,也同夜色一般深邃,一瞬不瞬地朝着她,不曾移开片刻。他执着的眼色,是沉溺于这一曲旋律,还是沉溺于黑夜另一头的她?
这一时,莲兮竟错觉,那是为她而作的一曲。
封郁徐徐收声,弦声也淡淡地散了。
琴声刚一落定,那老道在黑暗中抚掌大笑,叹道:“”怎么总是这一曲?叫人听得腻歪。”
封郁将瑶琴拢回袖中,没好气地说:“本也不是弹来给你的。”
“哦?那是为谁而作?”
封郁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为等待之人所奏,为等待之人所歌。”
“呵!这调子是腻歪了,但比起万载之前果然还是有所不同。你初作这一曲时,虽是响彻九天。可惜在我耳中,也只不过是空泛拼凑的音律罢了。许久不见,总算听着这一曲花嫁觅得魂魄半缕,不枉我在这城门边瞎等了半日。我看你今日散发未绾,可是将当年之事放下了?”
那老道所说的话愈加古怪,左一个万载,右一个当年,叫莲兮疑窦丛生。经他一提醒,莲兮才想起封郁已有许久不曾绾发。那及腰长发在旅途间多有不便,他却只任由它弥散而下。
黑夜中只听那老道沧桑地感叹:“世间万物皆有纲常伦理,才得生生不息。违逆天理,自是天地难容,这是个人命数,你莫要执拗过深了!”
“哼?”封郁鼻中不屑一声,回道:“不错,她本该轮回不息,却落得那样不堪的下场。她死不瞑目,叫我如何袖手旁观?”
“终究是血脉相连,你啊……何必挣得过头……”
那老道的真身想必非比寻常。莲兮一面揣测他的身份,一面琢磨两人的对话,却是两头都掂量不清。她正要插进一句问个明白,却只觉封郁气势汹汹靠了过来,扣住她的手腕,便要拉她出城去。
遥遥听着背后啪嗒啪嗒签筒飞响,那老道摇了摇签筒,悠悠追来一句:“莲公主,那姻签可要收好了!丢了,就再没了。”
这一声气势如虹,传声极远,再不是老头子苟延残喘的嗓音。莲兮听在耳中,心底猛然一震,手间颤了一颤。
竟是他……
他候在初冬的夜里,等着两人路过,大费周折只是为了交托给她一张情签么?
莲兮思索了多少日子,直到将签文四十八字背得滚瓜烂熟,却依旧不明白那一张签中的含义。
“万载须臾……”大抵是转眼万年之意,可她今年不过四千岁出头,若论起情之出处,断然不该有万年之久。莫非指的是身后万年?
莲兮不知是第几次参详这姻签了,她在沉吟之间,缓缓沿着环殿游廊,绕过了主殿偏殿。待她恍然醒觉时,已站在了玉茗阁背后的露天高台上。凭倚着高台的栏杆向下眺望,只见飘渺云烟下,七彩绚烂,正是九重天际的一潭瑶池。
莲兮贪恋景色,趴在扶栏上俯头看得起劲,一时未捏紧手上的签纸,竟让一阵南风袭来,刮跑了签纸。
莲兮惊怔之余,赶忙跳上栏杆,伸手想将那粉色的小纸从空中捞下。
然而那该死的签纸却像是有意捉弄她一般,明明就飘飞在眼前,却是忽左忽右,让她怎么也逮不着。眼见就要抓住了,南风又一鼓气将它吹向了更高的天际。
签纸一路顺风往北面的高空翻飞而去,宛如小小的粉色蝶儿,振翼飞速。那朱红的“缘”字在莲兮的眼前几番闪动,引着她的视线也跟着移向天际。
在那北面的流云之巅,袅袅烟尘间隐约透出点点赤红,莲兮仰头极目眺去,只见那签纸飘飞着的至高处,浮空耸立着一座巍然的高阁。
白壁赤瓦,气势轩昂,原来正是封郁建起的摘星楼阁。
第八十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1)
鸟儿扑翅的声响遥遥传来。
莲兮惊觉,猛地翻身,一脑袋撞在了床缘上,立时眼冒金星,耳边呜呜作响。她捂着额头挣扎着爬起身,睡眼惺忪,四下环视了一圈。
房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氛,依附在她身上多少日子,本已叫她习惯了,唯有每个清晨初醒之际,才能有所知觉。
莲兮抓起脚边的薄毯,在身上裹了一圈,靠着床脚坐直了身子。身后空荡荡的大床上,全新的锦绣团花被褥堆叠得齐整,却没有一丝热气。她冲着窗台上的紫冠白鹦打了一声呼哨,那鸟儿便乖巧地扑飞了过来,将鸟喙间衔着的一枝莲花丢在了莲兮的腿上。
莲兮拈起莲花凑到鼻前嗅了一嗅,莲香幽静,在桂花极腻的香甜中,几乎难以分辨。她抬眼一瞥,案台上堆满了莲花,全生得八九不离十,直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手上的这一枝,已是第几朵了?她早已数不过来了。
自她在玉茗阁住下的隔日清晨起,那紫冠白鹦便每日造访,为她衔来一枝莲花。她接过第一枝花儿时,九重天庭上还是深冬严寒的天气,不比蓬莱仙岛百花常开。一枝反季而开的花,自然叫她惊奇,更兼这浅粉微紫的莲花生得稀罕,复瓣层叠,却比寻常莲花袖珍许多,拢在掌心小小的一团,让人新奇。即便只是随意堆簇在案上,离了水,断了枝,却仍旧盛放灿烂,不见半点萎顿。
然而,冬逝春来,转眼夏风将至。她依旧被禁足在这玉茗阁中,成夜睡在空旷的地上,成日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花。
那曾叫她老实等着的人,却至今未归。
莲兮心底不爽,一使劲将手上的莲花飞掷到桌案的花堆上,将一旁的鹦鹉惊得跳到了一边。经它一扑腾,莲兮才发觉它金黄的小爪上还绑着一截纸筒。
触及纸筒的一瞬,是似曾相识的手感,微微的暖意丝丝透入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