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兮随手从笔架上拣出一枝小管狼毫,点了墨,在纸上一笔挥下了自己的名号。
敬阑接过她这一纸签条,唇色斐然,声音绵软地地关切了一句:“这日头转暖了,夜里还是凉的,每日睡在地上总不是个事,不如砍几根竹子支一张竹床来睡,也算凑合?”
莲兮回眼瞧了瞧地上凌乱的褥毯,这才后知后觉,有了几丝羞意。她一脚跨出房来,在背后合上门,附和道:“小七说得有理……”
敬阑将签条收好,又冲莲兮行了一道礼,这便抽身往天梯那一头去了。
这一日又逢无审,莲兮乐得清闲,索性便往竹林中一路晃荡过去。
正值春末,新竹青翠欲滴,映得遍地生意盎然。莲兮在竹林中漫无目的地踱着,只觉竹叶竹枝气味清爽怡人,果然是做竹床的好材料。
她平日在玉茗阁中,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里,许久未曾活络筋骨。这时被暖融融的阳光稍稍一晒,遍身筋肉不禁有些酥痒。趁着血脉初沸的振奋,她已唤取梦龙鸾凤,握在手间。久违的触感,残留着她的体温,竟莫名叫人有些感动。
莲兮嘴中打了一记响亮的呼哨,一面踮脚踩上竹枝,腾身半空,一面自在利落地挽剑旋舞。她的身形辗转于一杆杆竹枝之间,仿佛是悬在竹叶间,坠而不落的一滴露水,灵巧又轻盈。梦龙的幽蓝与鸾凤的绯光拖曳成长长的残影,跟随着她脚下的跹动,缠绕在密密竹枝中,将竹叶的翠绿衬得愈加生气勃勃。她哼着不知来路的歌谣,手间舞剑流利若风,只半柱香的功夫,便已将四十八式碧波剑诀来回演舞了两遍。
她轻踮着一只脚点在竹尖尖儿上,直将最后一式都撇尽了,这才想起削竹支床的正事来。
忽听竹林底下扬起“啪啪”两声拊掌,惊得她一口气没提住,从丈高的竹端跌了下来。竹下一对粹白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探在半空中迎着坠落的莲兮。被阳光映得刺眼的白袖口间,是一双指节分明的大手。
莲兮凌空翻转,两脚安然落地,叫那空举着双手的人面露尴尬。
有天刑司的人看守着,玉茗阁中断然不该有他人闯入。莲兮在空中猛然瞥见那一副粹白的衣袖,错眼间,险些以为是玉茗阁的正主归家来了。
那人的眉亦是淡淡的,眼亦是微微上扬的,与封郁相似的五官,却透着截然不同的淡漠。即便是笑时,一双寒星似的眼眸,仍旧毫无温度。他的眉心隐约有一点樱瓣状的刻痕,只看着那一星痕迹,莲兮便恍然醒悟。
她脚下刚一落地,便振袖跪下身来,行了一式大礼,恭敬道:“东莲见过琰世子。”
“何必多礼,快起来吧!”他说着便要伸手来搀她,莲兮却往后一缩,自个儿站起身。
“你……怕我?”封琰不解地往她身前靠了一步,他话语间莫名亲昵,连彼此的尊称都省却了,反而叫莲兮无所适从。
莲兮忙退了一步,辩白道:“不是不是,只是有些不习惯。”
“因为三弟?”封琰紧盯着莲兮的眼,笑道:“莫非莲公主将琰错认作了三弟?”
看着他脸上每一丝神情的变化,莲兮都不由自主拿他与封郁对比着。若换作封郁,笑起时眼中更多几分温润的笑意,应是更柔软些的;若换作封郁,抿起唇角时天然一股风流洒脱,纵是邪魅,也让人心甘情愿沦陷其中;若换作封郁,即便是微眯着眼的时候,眼角仍是淡淡上扬的,眼色从中流泻而出,是唯独他才有的轻狂不羁。
在那相似的五官轮廓上,莲兮越是想寻出封郁的痕迹,却越是觉出许多不同来。
她看着入神,忘了答话。封琰笑着摇了摇头,迎着她揣测的目光,无奈问:“为何人人都喜欢将琰与三弟摆在一块儿比较?”
莲兮一惊,忙说:“是莲兮失礼了。不过,倒不是莲兮错认。琰皇子自有王者气度,比那家伙……嗯哼……比郁上仙自然是庄重多了。”
“哦?”封琰又向她靠近了一步。这一回还未等莲兮退开,他便伸出手轻轻拈住了她的下巴。春末节气,阳光微微发烫,可从他指端传来的冰冷,却让莲兮的齿间打了个寒颤。封琰玩味地打量着她,问道:“原来比起我家幼弟,莲兮更喜欢我封琰么?我隐约记着,你小时候还在九天众仙面前立誓要做天后呢!我宫中妾侍几多,却独独还缺一位世子妃……”
封琰是天家世子,比起封郁自然多些坊间传闻。过往莲兮从各路仙友的八卦间,偶尔也听得他的些许事迹。若记得不错,封琰今年应是三万岁有余,比她老子龙王爷都年长些。莲兮降生前,他膝下的娃娃便已成群成列,如今最小的那个也该与莲兮年岁相仿了。眼下他为老不尊,问得这样暧昧多情,直叫莲兮汗颜。
第八二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3)
莲兮退了半步,从封琰的指间撇开脸,直言不讳道:“莲兮自知生性粗野,琰世子莫要拿我玩笑了。”
“玩笑?我封琰可不比某人满嘴骗人幌子。莲公主的剑舞天下无双,单单看着就已叫人心驰神往,我心中倾慕,何曾玩笑了?”
“可惜,莲兮唯独对我三弟一往情深,当真叫我艳羡非常……”封琰拈起莲兮的一缕发丝,在掌间怜爱的拨弄了几下,嗓音暗哑道:“……不过自古哪有一个美人不爱才?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三弟自小天资聪颖奇才可居,琴棋卦数书画茶酒无一不通,还是孩童年纪,就已叫我九重天上众仙为之惊叹。”
封琰俯下脸,唇际在莲兮的发间轻点了一点,莲兮羞怔得面色绯红,他却轻笑一声,松开她的发丝,指着天际说:“你瞧瞧,当年他不过刚愈千岁,父尊就为他在九重天的至高处建起一座楼宇,赐号玉茗。玉色温良润泽,茶香谦谦清幽,两者合一,可不就是天下独一的真君子么?千岁,于我仙族而言,不过年少风华。三弟却已得父尊如此赞赏,如此厚爱,得以独自居住在这样高的天际,可不叫人眼红?”
封琰侧倾半步背靠着一杆竹子,目光飘向天际,追忆道:“那时的三弟,连身骨都没成形,比我还矮上两个头呢!我亲手教授他十八般武艺,却唯恐有一日被他轻易超越。但凡九重天上有公然比试,我都不惜余力,每每把他教训得体无完肤。呵呵,我还暗自庆幸,好歹为自己树立了几分长兄的威信。若非后来二弟瞧出端倪提点了一句,凭我这愚钝的脑子,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看破——原来我这天家世子能侥幸保存颜面,不过是靠着三弟次次手下留情,有意佯败罢了!我被年幼五千岁的幼弟谦让,心中自然不情愿,怎么也想逼他动一次真格。谁曾想,他乍一撇开长幼顾忌,便同握剑的血罗刹一般,剑路诡魅,剑速凌厉,剑气狂放,任哪一样,都是我一生难以企及的境界。那年他三千岁,在我的眉心留下了一记剑痕,终于叫我醒悟。原本封郁与我和二弟,就是不同的。兄弟三人中,唯有他尽得父尊真传。继父尊之后,他才是最应当君临天下的那个人……”
自从莲兮住进玉茗阁,先后也从青青嘴中套了些封郁的事迹。但她这人说话东颠西倒,往往前一刻还说着封郁,下一刻却扯远到了十万八千里外,每当谈及重点,她更是顾左右言他,说得含糊,仿佛有意隐瞒着莲兮什么,叫她怎么也听不过瘾。
这时封琰回忆往事,机会难得,莲兮自然听得全神贯注。依循着他的描述,她也暗暗在心底勾勒着风华正茂的少年封郁。想象着那高高束发的少年是如何挥剑,是如何振袖拨弦,又是如何摊掌演卦。莲兮也不觉微微莞尔,笑得春花一样明媚。
不想封琰话锋陡然一转,说:“像莲公主这样出众的女子,与我三弟原也是极般配的。怪只怪他不懂得珍惜,一心想着那蛇妖,却将真正的宝贝搁在一边,如此暴殄天物,直叫为兄扼腕叹息。”
封琰嘴上如此说着,话语间却并无惋惜之意,眼见莲兮嘴边笑意凝滞,他饶有兴致,有意多问了一句:“你说呢?”
封郁与夭月,即便封琰不曾明言,莲兮也是清楚的。
但她从不知道,有一日被旁人信手点破,会令自己这样不甘心。
珍惜?封郁不也是珍惜她的吗?她若难过,他会不着痕迹地哄她,待后知后觉,已然雨过天晴。她若洋洋自得,他会弹起一指,直点她的眉心,让她又疼又痒有所自觉,不致乐极生悲。她若钻牛角尖,他又会摆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