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发作道:“老爷子!你忒假了吧!这算求得什么签,你倒不如直接把签文给我得了!”
老道佝偻着身子,从签摊底下摸出一张绯色的签纸递给了莲兮,说:“喏喏,签文当然是有的了。”
莲兮没好气地抢过签纸,低头一瞧。纸是桃花似的粉绯色,比寻常的纸张厚出许多,捏在指尖有一丝温温的暖意。纸的中央以朱砂颜色一笔贯通,书着一个洒脱的“缘”字。
之前她已被老道的简洁卦数咽得几要呕血,这时看着这一个单字,险些又要发作。封郁却一头凑了过来,将她手中的纸翻了一面,只见滚着金粉的纸面上,清隽地写着三行蝇头小字:
万载须臾,千里姻缘,花开静好,倾心一世。
莲心蕙质,君自怜兮,娉婷花嫁,倾心一曲。
今夕何夕,谁呓情痴,弱水三千,良人独一。
签文四十八字,她的名讳就藏匿其中,不难看破。莲兮拈着签纸,疑惑地瞧了那老道一眼,若说这是巧合,也未免太凑巧些。龙王老儿过往也曾变化外形扮作凡人在她面前晃悠,每每戏弄得她叫苦不迭。眼下这道人,看着邋遢糊涂,莫非另有真身?
莲兮眯起眼将他从头至脚看了个遍,却一点没瞧出化形术的痕迹。她将指间的签纸抖了抖,问道:“这签怎么没写个吉凶?”
老道还未开口,封郁却先笑了,他抬手在莲兮眉心飞指一弹,说:“这自然是好签了。”
不错,单看着字眼,这确是一张姻缘的上上签,书写之法也颇有精妙。可,这果然是她想要的那张,与封郁有关的情签吗?封郁的一掌情卦,连自己都掐算不得,又怎可能被一个凡人道士妄自揣破?即便封郁不曾明言,她却隐约察觉,与他携手相伴踏上的那条路,不该是这样的坦途。而他,理应比她更清楚。
她空举着那一张签纸,站在呜咽寒风中半晌没有动作。封郁取过她手中的纸,小心翼翼地对叠了两次,重又塞进她的指间,说:“上签就该好好收着,若是丢了就不灵验了。”
他将额角的长发撩去耳后,望着她说得这样笃定,这样认真,令莲兮的心跳凝滞了刹那。经由他指上触摸,回递到她手间的签纸,也仿佛被他温沁的嗓音,赋予了叫人信以为真的咒力。
“保存到那一日,再把它送给我,可好?”
封郁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拂在她的面上,撩得她心中一片慌乱。
那一日是哪一日,她是知道的。可它果真会到来吗?
莲兮冁然一笑,轻点了点头,老实将签纸收入衣襟内。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凡人女子百里求签的心情。姻签上的一纸说辞,终究不过是求得心宁。与其惴惴不安,她倒宁愿相信,掌间的一笔缘字,就是真正的未来。
封郁取过自己的情签,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便飞快将那绯色小纸收入袖中。莲兮还吵着要瞧瞧,他却一手抓着袖口,一手锁住莲兮的双腕,轻巧说道:“只三个字,没什么可看。签也抽了,赶路要紧。”
他说着便要拉莲兮往城门出去。
“二位留步,”算卦老道将钱罐中的珍珠交还给莲兮,冲着封郁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贫道实是另有所求。”
第七九节 今夕何夕 谁呓情痴(5)
封郁一挑眉,停住了脚步。
“方才看掌时,我瞅着这位公子指端琴茧深厚,想必琴艺精湛。还请不吝赐曲,一调半阙便足矣。”
城门附近人迹罕至,四近哪有琴可弹,这老道的请求当真古怪。
不想封郁答应得干脆,翻身一盘腿,坐上了算卦小桌。他伸手一拢,将腿边的残烛吹熄。一时黑暗如潮,将三人吞没其中。
漆黑中只见金光一纵,封郁已唤取凤头瑶琴,搁在膝上。随着他指下虚探了两三声,琴弦叮咛颤动起来,一柱一线的金色华光在黑夜中纷纷闪现,旋即又黯淡下来。
“听琴,还是在无月之夜来得尽兴。”他轻压住琴弦,淡淡说了一声。
那老道闷笑了一声,对他膝上枕着的瑶琴并不诧异,只附和一字:“好。”
封郁沉吟酝酿了片刻,轻捻慢挑,起手引入一段悠远的音律。
仿佛翘首望向天际,看着雨点淅沥从云端垂落,等待着它们滴落掌间。莲兮被这熟悉的曲调触动,心中交织着期待与伤感。
七弦闪动,将他修长的十指隐约映出。修剪齐整的指端,厮磨于弦际,不复往日的轻狂,竟是别样的认真。
在莲兮的记忆中,那本该是一段欢悦的旋律,湍动如春溪一般。如今,曲还是那曲,曲中的每一调却化作了至深的绵长,点点滴滴从他的手间缓慢地流泻而出。莲兮对音律一知半解,不明白曲调变化的含义,只能徒然地被它牵引着思绪,或喜或忧,再不能由自己掌控。
——桂花丛间,满袖香风的白衣男子。
——他一身粹白衣袍,眉如淡烟袅袅,眼若流云骋骋。
琴弦震颤,是关于他的往事,却是不属于她的记忆。
暗夜中,他弦锋一转,曲调豁然走低,合着那轻盈的琴声,他缓缓启口,吟唱着昔日的歌谣。那深藏在她心底,模糊不清的词,第一次清晰起来。她从不知道,原来他也会唱出这样相思靡靡的情词;原来他的歌声更甚琴声,美得叫人痛彻心扉;原来只听着那歌,便足够叫她潸然泪下。
她想要附和着一同哼起那熟稔的曲调,却哽咽着吐不出半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