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你太敏感了,我并没有说你善或恶,我只是把自己的观点说出来,并希望你能健康开朗地生活。”
听森转了口气,我也软下来:“我真的不喜欢走出家门,我的神经太过脆弱敏感。我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跟别人小小的磨擦都会使我感受到萨特说的‘恶心’。朱尔·勒纳尔说:‘让我们留在家里,在家里我们才是体面的。让我们不要出门,我们的缺点就等在门口,好像苍蝇一般。’我就对这门口的苍蝇特别在意。”
森:“人的健康的生态活动必须在大地上展开,只有吃饭、洗澡、睡觉等,才回到自己的房屋中。出来看看吧,大地是富有诗意的。这种诗意不同于室内人造的诗意,那是一种漠漠渺渺的延展无限的诗意,回归生命原初的诗意。”
森的话激起了我对生活潜在的热情。我的乐趣是思考生活,而不是生活本身。既然是乐趣,说明我对生活仍是在意的。
我:“生活中只有极致的事物才能激起我的热情,而极致的事物往往是不切实际的梦想。所以我喜欢躲在虚幻的梦境里,或在现实中做极致的事情。”
森:“你喜欢做极致的事情?去旅行怎么样?”
森说得我心旌摇荡。走马观花的旅行会产生一种梦幻,使我相信还有一种更美好的生活存在于远方。别的不用说,光置身于异域的地域、气候和习俗中就足以使我兴奋和释然。
我:“呵呵,好啊!”
森:“说定了!但我们得先见上一面。找个时间去喝咖啡好吗?”
我:“好的,但必须在夜晚。长久不出门,我都不适应外面的阳光了。”
森终于说服了我出来见面。说实在的,这种充满张力的对话让我感动。我们彼此都感到棋逢对手的快乐。
一天夜晚,我和森如约走进一间咖啡馆。里面阴暗而幽静,女侍者的衣香鬓影在黑暗的走道上飘来荡去。面对面在沙发上坐定,桌边橙色的灯箱发出柔和的光亮,照得我们都朦朦胧胧的不真实。见到森的那一刻,我蓦地一惊。他一头微鬈的短发,身材结实,身上是法国式的打扮,穿藏蓝色的LACOSTE休闲茄克,背BANNY深棕色单肩包,脚上是一双LouisVitton皮鞋。他似乎耽于这些行头的细节,却静悄悄的不想张扬。特别是他那灰蒙蒙的眼神,跟他的名字“森”一样,给我郁郁苍苍的感觉,仿佛他是从历史中走出来的沉郁君子,背后缭绕着看不见的氤氲气息。即使躲在暗处,我仍感到跟人见面的紧张而不适。从隐身网络到真实见面,我们一时都不知从哪儿谈起。我看着灯箱,喝了一口咖啡。
世界从家的窗口涌现(6)
我:“对颜色的偏好,也许能看出一个人的存在样态。我喜欢这种暗红的橙色,它是我居室床头的罩灯,温馨而神秘。”
森:“对颜色的偏好,还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我也喜欢这种暗红的橙色。它还是街道两侧颀高的路灯、带有罗马柱的都市建筑外围的射灯,以及怀旧电影的画面色彩。”
我:“看来这种颜色已成为现代社会的流行色,既有暖融融的群体性质,又有私人化的暧昧意味。”
森:“所谓小资情调也许就是这样,在顺从社会秩序和生存规则的大前提下,只在私人生活的琐碎处玩弄自己的喜好和个性。”
我:“是啊,那是隐入的,淡然的,不为人所知的,或不屑于示人的,带有些许懒洋洋的灰调。我喜欢!”
网络聊天时我想像森是个大气的男人,可见面时我却发现他内心里也是个像我这样细腻而安静的人,一个外粗里细的男人。
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好像都在找话题。
我:“说实话,我不喜欢跟人吃饭喝茶,特别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你就张开你的嘴巴,亮出你的牙齿和舌头,把菜肴送进嘴里一鼓一鼓地嚼动,露出你原始的动物性一面。”我诚实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有点煞风景。
森对我的孤僻和尖刻宽容地笑了笑:“我也经常在想,食欲原是动物最血腥最丑陋的本性,却在人类社会中演变成五花八门的美食技艺。动物没有美食技艺,所以它们的食欲至今仍很血腥很丑陋,但也很本真。人类文明,是否就是一种掩饰本真的伪善技艺?而掩饰本真的伪善技艺,是否就是优雅和高尚?”
我:“如果让我在社会文明与个人本真之间必择其一,我会逃离文明,遁向本真。”
森:“看这咖啡馆,墙上挂着精美的壁画,桌子上摆着洁白的台布、锃亮的刀叉和优雅的烛台。坐在里面餐饮的红男绿女打扮入时,从窗玻璃外看进去也像雅致的物品。”
我:“但人是易碎的花瓶,一不小心就会炸裂。”
森:“人跟花瓶还是不一样。花瓶是空心的,炸裂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人的内心却暗藏着欲望和激情,往往一句话或一件小事,就会撩起他那动物性的冲动。平时,他只是被外表一层雅致的教养和礼仪小心翼翼地包装着。”他竟然对自己身上的那一套行头挖苦起来。
来之前我也修饰了一番。脸上抹清爽的Clinique黄油,唇上涂淡粉色Dior Addict唇彩,罗马字Longines手表,TOPKOR羊毛中袖上衣,SAPPHO羊皮坡跟鞋。坦诚的是,我们在批判现代文明的同时也揭去了自己那层皮。
我:“我也不喜欢打扮入时坐在咖啡馆里,这使我禁锢。长久自由自在的生活使我对一点点约束都很敏感,哪怕是轻轻松松坐在咖啡馆里。我甚至讨厌出门时束腰衣服使我举动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