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怎么跟二叔讲,这五块银元,没头没脑,怎么回事?”水生朝她喊。
“那是一条人命!你跟他说,枪响过后,我那死鬼哥,一眼就看到那个人——”她边回头说话,边往前急匆匆地追赶,差不多有点小跑的劲头了。
水生糊里糊涂,供销员对于阿拉伯数字的账目,能算得一清二楚,但怎么也搅不明白这笔人生乱账,他站起追问:“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她头也不回地大声说:“开黑枪的!”
他吓一跳:“谁?”
珊珊娘已经走出好远了,用手指着密密麻麻,杂草丛生的乱树林里讲:“是他——”她不是走,而是追赶什么来不及地往前跑了。
在现代汉语口语里,他,她,它,是很难明确分辨出来,除非那实指的第三者在场。水生,是个精明的人,但也无法剖析得出,珊珊娘拚命追赶的是人,是鬼,还是野兽?他摇摇头,懵懵懂懂地操起桨,望着那几块暗淡的,已经失去光泽的银洋,继续往前划去。
她怎么啦?水生由不得纳闷。
年轻人怎么能知道湮没在历史长河里的往事呢?她刚才瞥见了一个钻进了树丛里的人影,虽然,也许像照相机快门那样,只是五百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那样喀嚓一下,却在珊珊娘脑海里那张底片上曝了光,留下了无法泯灭的印象。因此,她不得不追踪而去,尽管那只是一个背影,一个熟悉得无法再熟悉,所谓虎背熊腰,姿态轩昂的背影。
难道人的背影,当真的一生一世都不会变吗?
第五章 (8)
猎狗悄悄地跑在他们前头,像狐狸一样,无声地把梅花似的足迹,印在密林间潮湿的沙土小径上。
沙洲,郁郁葱葱,阒无人迹,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雀,的昆虫,这里是静谧的,幽深的,又似乎是格外恬淡安详的。但是,黑子,那条来到了原野里,回复了天性的猎狗,总是竖起鼻子,嗅着空气里令它不肯宁静下来的味道。
于而龙嗾唤它过来,摩摩它的脑袋,又放它前面跑了。他对于渔猎这类户外活动,有着天生的兴趣,所以什么渔具,钓饵,铳枪,猎犬,以及诱鸟的飐子,捕兽的夹子,都研究过,而且挺在行。在这方面,他自认是个天生的骑兵,是属于大自然的。不用分说,从这条兴奋不安的狗,它的动作,它的表情来看,在周围不超过一千米的方圆面积里,准有一个生人,或者一头野兽。
它又仰起了头,站立着,嗅着空气。
谁?于而龙想:除了他们活了一个甲子以上的人,还有谁对这密不通风,蛮荒难治的沙洲发生兴趣呢?
他们低着头,钻进愈来愈密的狭窄路径里,有的地方只好低着头,侧着身子通过,有的地方干脆连路都长满了草木,枝桠交错的杂树,彼此纠缠到一块去了。盘根错节的藤蔓,缠绕不分地扭结着,一人来高的蒿草,杞柳,像堵墙似的挡住去路。还有刺人的荆棘,蒺藜,和碰不得的荨麻,处处设置下障碍,于而龙像钻进笼子里一样,感到气闷。
当年,游击队长躲在这里,可不是气闷,而是觉得安全,就像鸡雏躲进老母鸡的翅膀下,使凶恶的老鹰再也无可奈何的脱险感。那时候,无论大久保怎样穷追猛赶,只要钻进沙洲的青纱帐,用今天的生活用语形容,好比在保险柜里那样稳妥可靠。因此,恨得敌人咬牙切齿,每年冬天都要来放火烧荒,可顶个屁用。“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灰烬是最好的钾肥,来年草木长得更加旺盛,敌人甚至从你身边比肩擦过,也未必能发觉。
然而,他现在觉得气闷了。真奇怪,当年可并不如此。他想,要是沙洲有某种灵性的话,恐怕也会有点失望吧?“ 于而龙,于而龙,有些东西你是永远也不该忘的,那就是人民,土地,祖国,和伟大的党,希腊神话里的安泰,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呢?”他勉励着自己:“于而龙,往前走吧,把两只脚实实在在地踩着这块母亲也似的大地上,勇猛地朝前走吧!”
“累了吗?”老林嫂关切地问。
“不。”
“看你满头汗,身子骨有点虚弱呢!”
“是这样!”他承认,可又补充了一句:“ 今后会结实起来的。”
他相信,经过蔯炼的钢铁,去掉杂质,会更坚硬的。
老林嫂钟爱地看着这位老兄弟:“ 没问题,还蛮能再打十年游击!”她似乎觉得这只石湖鱼鹰又恢复了早年的生气。
“托你的福,我的老姐姐!”
猎狗一定是经常陪老林嫂到过这里的,它像向导似的走在前头,要不是它,在这密草乱树的沙洲上,恐怕很难到达目的地吧?
他们不知走了多大一会儿,其实也未必走得很远,因为纵横交岔的沟沟浜浜,就好像钻进了迷宫似的复杂多端,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来到了似乎是沙洲的腹地了。呵,一棵高大亭立的苦楝树出现在他们面前,老林嫂止住了步,回过身,凝视着他,那疑问的眼光,好比一道测验题,等待他的答复:“还认识这棵苦楝树不?”于而龙当下真想不出,倒不是他贵人多忘——原谅他吧!老林嫂,破船多揽载,他已经负担了超过他载荷量好几倍的苦痛。许多记忆都成了压在档案库最下面的陈旧资料,必须努力翻检一阵才能找寻到的。确实,愣了好一会儿,一个在襁褓中婴儿的哭声,在他耳边响起,呵,他认出来了,马上,记忆的仓库打开了一扇门,哦,往事全部涌到眼前。
在他女儿呱呱的哭声里,似乎看到了芦花产后虚弱的面孔,长生抱着莲莲躲闪的可怜样子,还有老林嫂拎着鳗鲡要同他拚命的神态。苦楝树啊苦楝树,躯干仍是那样洁净,枝叶仍是那样葱绿,而且还保持着三十年前那副刚直不阿的姿态,挺立着,不向谁谄笑,不向谁折腰。这位历史见证人惟一的变化,只不过那时是棵幼年的树,如今长成材了。终于,他完全辨认出这棵老朋友了。
老林嫂相信他认了出来:“记得吗?”
“当然。”
“没忘?”
“哪能,莲莲就在树底下窝棚里生的。”大凡一个特定场合,能勾起一个人既有欢乐,又有苦痛,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时,通常人们是习惯先去回忆那带点甜味的往事。
“哦,你还记得我和芦花搭的窝棚,二龙——”她的思路还循着划船的路线追寻:“芦花把你从黑斑鸠岛背到这里,在窝棚里整整暖了你两天两夜,别人都说你死了,可她到底救活了你的命,是啊,二龙,可她,就在这儿送了命……”突然间,她扶着苦楝树,大声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喊叫着:“ 芦花,芦花,我的好芦花,你看见了吗?你睁开眼看看,是谁来啦!芦花,是你的二龙,我把他给你领来了……”
她跌坐在那里,倚靠在树干上,两手拍着地,放声地嚎啕大哭起来。
老林嫂的哭声,那悲愤无泪的哭声,压倒了印象里新生儿莲莲的呱呱啼叫,甜蜜的回忆像镜头转换似的化去,管你愿意不愿意,那阴惨的、暗淡的、苦涩的、酸痛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推过来。
——本来嘛!能叫你欢乐的东西不会多,而引起你伤感的东西,是绝不会少的。游击队长同志,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呵!于而龙这才看出,根据鹊山的方位辨明了,正是在这棵苦楝树底下,度过了那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农历新年,度过了他那历史上最阴暗的大年初一,终生难忘的一个悲惨日子。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兵荒马乱的春节,连远处传来的鞭炮声,也是喑哑的、无精打采的。自从三王庄一战失利,石湖支队和当时全国各解放区转好的形势不同,反倒处于败局之中。石湖成了真空地带,敌我双方在对峙着,相互揣摸着对方下一步的意图。支队派出去的侦察员,和县城下来的武装特务经常打遭遇,于而龙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隐蔽在沙洲原来芦花搭的窝棚里养伤。
伤势使得他根本无法转移,再经不起折腾,何况局势紧张。最后,谢若萍——她那时是支队的卫生员,也不坚持送后方医院了,因为指导员的话,还是叫她敬重的:“ 百把里路,颠到那儿就没命啦!”
一个冰凉的,找不到一丝温暖和笑意的春节,匆匆地来临了。谁都明白,年节是为有好心情的人,和口袋里有钞票的人准备的,对于焦头烂额的游击队,对于伤势沉重的于而龙,是一种多余的奢侈品,想都不去想它的。但是,芦花离开于而龙去寻找药品时,临走却想到了过年,她向强忍住疼痛的于而龙说:“ 等着我,等着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