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摇头叹气:“世上没有无由来的碰头,小友今日又在此处徘徊,可是遇上了麻烦?”
灵曜找不到去灵山的路了。
他往赤鹿山去,腾云御剑不能达。
老道士说:“人间朝圣,要渡虚妄海,过千重山,方可面见尊者。”
灵曜知道,他更知道世上没有虚妄海,千重之外还是山。
灵山也没有真佛了。
老道士问:“你今日不逃命,怎么还要撞上去找死?”
“就如您当年跪拜至泰山,凡人做不到的事情很多,神仙做不到的事情也有很多,您藏了那么久,本来已经骗过了上苍,却还要自行前往泰山负罪。”
织梦娘散开时,尊者凉薄看着他,向来悲悯的表情残酷极了。“灵曜,若你对极倾慕之人就是这样掏心掏肺,你怎么敢?”
世间生灵诸多,可怜者甚众,你怎么敢这样挥霍我的心意?
“你以为你大义凛然舍弃的是什么?”
他带走了他身上很重要的东西,在须弥中幻化做他盗走的莲心,是什么他还没记起来,要等他出了须弥才能知道,但那一定是极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一定要去赤鹿山,拿回那样东西。”须弥外还有人等他,他的来世,他们再续的前缘。
他跟宴山亭这样说说,宴山亭叹气,意有所指:“小友自己不也说了?灵山没有真佛了。”
灵曜没明白,宴山亭却要走了,灵曜问他:“这次您不去听涯渊吗?”
他猛然发现这个宴山亭一只胳膊始终没有动过,僵硬如枯枝,袖子里抖落的,似乎是凋零的榆树叶。灵曜记起他在黄杨道场跟那个宴山亭饮酒时,一旁侍奉的那个榆木傀儡。有一只胳膊也是新修的,拼上去的榆树枝。
一起饮酒,说舌头发僵没滋味。
再想起某年他胆大妄为看尊者将来,也是一只榆木傀儡送来神目。
宴山亭凡人之身却不老不死,其中奥秘无人知晓,只是以为他靠着卜算躲避死劫,那一年听涯渊之乱被镇压,他触怒天威,被判处十世苦难,按理说转世投胎他就应该重新来过,他擅长的卜算也应该随着转生消失,可并没有。
——总不会有人转世投胎,还带着上辈子修行一起投胎吧?
原来宴山亭并不是没有傀儡,只是世人都想错了。
灵曜几乎在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更为宴山亭胆敢悖逆的胆大包天咋舌,宴山亭察觉了,停下脚步回头,灰白的眼睛垂下拱手:“所谓逆天改命无非行骗,骗人骗己,蒙蔽上天,骗过了天就是贫道胜,不过这回骗不过,也不骗了。”
长恨有时尽,川河有时绝,长久的勾心斗角下去却没什么意思,尤其为了牟取那一线天命,束手束脚,藏头露尾,做了彻头彻尾的小人。
无论是颠沛流离的十世还是平顺安宁的十世,其实都与他无关,他藏匿因果,山君的祝颂反而叫上苍发现了他。
“总是哄她,这次贫道的话不做假,果真顺应天命去了。”
他之所以苦苦强撑只不过怕忘了,因为幼年不见光明,他是爱极了人间春好之人,过目美景,好友至亲都不愿意忘掉,他又注定不能修道成仙,只能剑走偏锋,以求保留看过的繁华遇见的知己。
泰山之下本来有两方宝物,一样镇山河,一样观山海,是一面镜子。一个镇压邪祟,一个能览天下之事。上一任山君应劫重新转世,观山海掉进了人间,阴差阳错成了人间一个天盲小儿的双眼。
他独占灵宝这么多年,早已和神镜不分彼此,听涯渊遇险更是合为一体再无法分割,舍不下人间繁华,可是有些东西终究要物归原主,他是不容于世之人,也早该明白世事难违。
泰山出巡次次都要走过山门,泰山师‘死后’,他就在山门下,傀儡在人间颠沛,而他假作一支早就枯死的树枝,风吹雨淋地随她护佑人间。
天地君亲师,那是他的天地君,他身为神镜立在山前时看了无数次出征,祝颂山君凯旋,后来做了枯枝,又在山下望山。
他背着桃花仰首阔步,像当年潇洒去赴约。赴他窃来的师徒缘分,十年春好,泰山下的桃花林桃花正盛。
他早说过,江河浩渺,可以倾,溪流涓涓,亦可倾一盏,空盏却不能。那话不止是劝解清沅,何尝不是劝自己?他叫她不必强求,强求最多的其实反倒是他。
他和山君不算空盏,却也着实不多,上苍所赐,就是一人看着一人的背影,她做山君时他目送她,他做泰山师,则她来目送。
溪流涓涓,薄积厚发,自然没有善果。
第84章供奉
宴山亭撑着灰白无神的双眼望着东岳之所在:“这才是没有遗漏的圆满之局。”
这才是机关算尽。他瞒过了所有人,除了刻意透露的灵曜外,没人知道这些,他的降生,他的来历,他的归处,不会有人知晓,包括被他戏耍数次的山君。
他是通晓天地、戏弄上苍大成之人,在这一项上面从来自负,就算顺应天命也是他做庄。世上没有宴山亭不能算之事,即便没有神目也一样。
灵曜百感交集,转而记起自己也是这样的胆大妄为之人。只不过他手段拙劣道行不足,被发现了,现下正是进退两难。
“贫道很羡慕小友。”宴山亭已经消失了,声音却不断传来,“同样是窃取天机,小友山穷水尽却也还有枯木逢春这一天,天道之于你们,要仁慈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