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官兵有些摸不着头脑,道:“照乌老哥的意思,他没带帐篷就必死无疑。可哪有人赶着去送死的?难道就没别的法子啦?”
老者皱眉叹气道:“没法子,没法子,若是土地还没上冻,倒可以挖个洞以避风雪。可这样的天气,冻上的土真是比铁还硬,哪里挖的动。”他两手一摊,道:“老汉我可没法子。”
那名官兵望了眼那人离去的方向,迷惑地嘟囔道:“明明是京里来的公差,怎会如此糊涂?”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老者便回客栈去了。
“走马川行雪海边,
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满地石乱走。”
关外,天和地仿佛被揉成了一团,混沌模糊。那杳无人迹的戈壁中没有一个活物,只有风夹着雪,雪裹着沙,漫天狂舞,打在人身上何止生疼。眼下,这地方真正是天寒地冻,人兽绝迹。
可严格说来,倒不好说‘人兽绝迹’。
因为这无边风雪中,还有一人,一马。
一个孤零零的人,一脚深,一脚浅,牵着马在风雪中缓慢地行进着。
人,是先前从嘉峪关出来之人。
马,是他牵着的青鬃马。
如刀的冽冽劲风,无涯的皑皑白雪,并没使他萌生退回关城的念头。他坚定地低着头,眯起眼,身体前倾,抵挡着难耐的狂风、大雪、黄沙,一步步向前迈进。
这人并非不曾暗中叫苦,而是知道,只要挨到‘哈密卫’的绿洲,就不用再受苦了。
嘉峪关以西隶属‘哈密卫’。那里不光有大片无人居住的戈壁,还有水草肥美的绿洲,以及建筑在绿洲之上的城镇。西域需要大明的物产,大明也稀罕西域的东西,出于物资互通的需要,哈密卫的城镇便慢慢地成为了,大明与西域各国间,主要的通商渠道。关内和西域的客商都会涌至此处,互通有无。
‘哈密’一地,说起来归属大明所有,但只是表面臣服于大明,从来都是由外族自治,汉人被排斥在外。当地居民多为外族,有维吾尔人,回人,以游牧为主的哈剌灰人,以及个别来路不明的零散番子,总数约有三四千,不服管束,民风蛮悍。同时,哈密还时常受到吐鲁番军队,以及瓦刺马贼的骚扰,十分动荡。但商人历来重利,只要能挣大钱,明知危险,还是有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做买卖。因而,当地逐渐也迁入了一些外来的汉人,但势单力薄,经常受到外族欺凌,只得聚集起来,建筑壁垒,以求平安。
无怪有民谣唱道:“出了嘉裕关,两眼泪不干,向前戈壁滩,向后鬼门关;若想见爹娘,来世再还阳。”真正道出了关外汉人生活的凄苦。
第二日清晨,雪霁天睛,万里无云,多日未曾露脸的阳光淡淡泻在白茫茫的戈壁上,为大地添上了一笔暖色。但只有颜色,没有温度,仍然是透心的冷。
一块雪地被翻腾开,从里面爬出一个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根栓马的绳索。
为了防止马儿逃开,他刻意将绳索结长,并在洞中攥了一夜。
青鬃马口吐白气,安稳地呆在一边。
这人抖擞了一下身体,抬头望了眼天,心想:天气转晴,太阳落山前,应该到得了前面的宿头。还好,今夜不用再露宿野外,挨冻受苦了。
而后,他不慌不忙地将被揭至一边的毛毡收拾起,卷好,塞进马包里,甩上马背。
毛毡很管用,昨夜,全靠它覆盖在地洞口,才能阻沙挡雪。
浮雪还没化,深及膝盖,仍然不方便骑马。
风还在刮,但已小了许多。
这人牵着马踏雪而行,脚力明显比昨日快了不少。
一人一马逐渐远去,身后留下的,那个深深的突兀大洞,似乎在说明,昨夜,那片冻得比铁还硬的土地,竟被这人轻而易举地挖开了。
快一个时辰过去了,人和马还是孤独地走着,没遇上其他任何人。想必是连日来的风雪阻隔,使得这条本该常有商旅、骡马经过的戈壁之路,变得人迹全无,无比萧条。
当这人偶然从早已适应了的空旷与寂寞中抬起头来时,只觉左前方稍远处,似有一道亮光,一闪而过。
这亮光,在一般人看来并没什么,但这人却停下了脚步。
以他的经验,往往只有锋利的兵刃,才会反射出这样的光芒。
继而,他侧耳倾听。
若是一般人,怕只能听到起起伏伏、忽高忽低的风声,但在他听来,那不绝于耳的风声里,还掺杂着极不清晰的阵阵呼喝喊杀声,以及兵器相交声。
他心底判断,声音起处,就在左手一座覆满了白雪的土丘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