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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她在病与不病之间的速写,是我记下的,当然,那是她的碎片――
她的脸上,即使在显示出痛苦的时候,也显得十分高傲,我由此推断,她的痛苦中有种狂妄的目空一切。
她对我十分生硬,她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喝,我不喝,她就蹲在我身边生气,她生气的样子十分吓人,开始时,只是一般性的生气,后来整张脸都在颤动,呼吸剧烈,牙齿咬得咯咯响,每到这时,我都会接过她的杯子,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我想,就是里面装的是毒药,我也会喝下去,免得看她受这种罪。
她在特别难受的时候,还爱奔跑,她跑得十分用力,我无法追上她,我只能开车跟随,当她跑累了,倒在地上的时候,我会把她抱上车,放到后座上,一般她会睡去,但也有不睡的时候,她会就胡言乱语,我想那是真正的胡言乱语,比如,有一次,她数数,我发现,她数的数毫无规律可言,几乎没有连续数,有一次,我异想天开,试图帮她数成一个连续数列,我幻想,没准她数对了,她的病就好了,结果令我十分沮丧,她严厉地纠正我,当我不听她的时候,她还用刻毒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是我在困扰她,我只好放弃了。
她向我发出愤怒的狗叫声,毫无缘由。
于是,我学她,我想,如果她变成一只狗,我也要跟随她,她变成母狗,我就变成公狗,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们是什么,我在乎的是,我们相爱着。
我们像狗一样叫,一人一声,有时候,叫的时间长了,我们竟真的仿佛能领会彼此的意思。
她半病不病时也有一点迷人之处,那就是她唱歌的时候。
她能一连把一首歌唱上十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唱得更轻柔,她哼唱一些流行歌,摇摆着身体,事实上,她的歌声并不好听,甚至可以称得上难听,但她是那么醒目,那么醒目,因此,我也觉得她的声音十分自然。
在医院,她打开病房的窗子,向我招手再见,一会儿,她站到窗台上向我招手,吓得我恨不能回去,但我又怕我一回去,她就会从楼上跳下来,因此只能接着往前走,直到转弯以后,看不见她。
她有一种表情,叫做可怜,我不想描述那种可怜,只要是头脑中出现她的形象,并加上可怜二字,我就宁愿死上一千次,来换取她改变这种表情。
到此为止,不能再讲了,再讲,就会让我再一次记住,我什么也不想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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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醒时,与常人无异,而且,比常人要可爱,因为,她一清醒,便会跟我谈恋爱,她是那么爱谈,事实上,话题十分单调,无非就是说她如何爱我,而我,又是如果爱她,但是,就是这么单调的话题,也能在她的谈论中显得十分丰富,因为,那是她的全部需要,那是她的生命,她从过去谈到将来,又从将来谈回过去,从一个背景,跳跃到另一个背景,只要是在我们相爱的前提下,她就有话可说,而且,说也说不完,而且,一点也不厌倦,似乎我们是通过谈论,来把需要使用漫长的时间来行动的爱情,缩短到几天,几小时,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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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写一首诗吧?"于是,我为她写诗,我写了三首,她事后拿着诗稿念个不停。
那三首诗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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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首
我不是想你,是总想你,是每时每刻都想你,在梦里也想你。
一朵开在银色的寂寞之中的柔软金花,一个细腰的姑娘。
你是那么醒目,那么醒目。
你不仅漂亮,还很醒目。
你是如此醒目。
记起你跳舞的样子,在黑暗的迪厅里。
你是会摇动的血肉,一双空洞的眼睛。
空洞的眼睛,渴望被爱情填满。
没有爱情。
你的裤子自己就会跳很帅的舞。
你的裙子也会跳。
你的红鞋自己就能跳。
你的棉布上衣跳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