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苏,满口胡言,却又不是当真惹人讨厌,反而令人隐隐有种想要任他胡编乱造下去的感觉,阮慈白了他一眼,说道,“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些事么?那我知道了,苏师兄此后保重。”
说着便要掉头回转,小苏忙是拦在前头,央求道,“过几日大潮卷至,出了恒泽天,或许就不便再和慈师妹话别了,慈师妹当真如此心狠,连几句话都不愿听我说么?”
阮慈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小苏既然这么说,也就借势收科,和小苏一道走出厅堂,跃上屋顶——在小苏是跃上屋顶,对她而言,此处一切事物都不可触碰,也就是把原本就悬空的身子再拔高一些罢了。
恒泽天内,气候变化如外界一般丰富,今晚天气湿润,泠泠月色洒在屋檐,水汽在衣角凝成夜露,两人并肩在屋檐上坐了一会儿,小苏才道,“我叫苏景行,是燕山法显令主九徒。”
他持了净口咒,但对魔门中人来说,以真名示人已是十分坦诚的表示,如李平彦这般的玄门弟子,无非也就是持过净口咒而已,并没有魔门这般小心,像是周知墨,到死都没有说出真名。
阮慈道,“我叫阮慈,上清紫虚洞照天门下,你果然是燕山来人,但我未曾听过燕山有这样一门入画的神通。”
苏景行道,“不错,燕山功法,以十八部天魔令为轴,最上乘的道统都以天魔为名,传闻十八部天魔令,每一部都传承了可以合道的功法,那仙画递念,乃是魔门和画修的结合,是我从别处得了传承,心念一动,偶然附会所得。在中央洲名声尚且不显,你没听过也很自然。”
阮慈这才释疑,毕竟越公子若分辨出这是燕山传承,没有任何理由不点醒阮慈。她不免笑道,“还在筑基期中,便自创功法,你也是魔宗千万年来难得一见的奇才了。你回去以后告诉你师父,那画卷连道君神韵都能捕捉衍化,说不准便成了师尊最宠爱的弟子。”
她这样说倒是全然发自真心,像是阮慈,便从未想过自创功法,这本就不是筑基弟子该做的事,筑基层数越高,越是急于填补灵气、炼实高台,哪有寿元做这些事情?
自然了,若是随手创出一门小神通,倒也不值得怎么看重,但两人在第五层高台时,阮慈将自己对青君的思忆注入画卷,那画卷竟能捕捉到一丝道祖神韵,传递给苏景行,叫他能够对抗那不断侵蚀心神的幻觉,这便可见这一门神通直到道祖境界,都合乎大道至理,一个筑基弟子能有这般的才华,说一声千年难得一见都是少了,旷古绝今才是恰如其分。
苏景行却不见骄矜,依旧是那样和气可亲的模样,闻言笑道,“若是别的道祖,说了也就说了,东华剑使救了我的命,青君神韵又助我生复道基,弥合隐患,我这一身如今已沾满了东华因果,将来少不得要做你的护道羽翼,把这些都告诉师尊,岂不是迫他在魔主和我之间择选?”
他摇摇头,一副为法显令主着想的样子,“我这不肖弟子,已令师父操碎了心,又怎敢让恩师落入如此尴尬境地之中,进退两难?”
阮慈不由噗嗤一笑,“胆小就胆小,说那么多干什么?”
苏景行已表明态度,几人共经生死,结下了不解之缘,尤其是阮慈和他,在第五层高台互相成就,苏景行为助她受了损及道基的重伤,而阮慈在情势危急时,不假思索所赠道祖思忆,又恰好是蕴含勃勃生机的青君思忆,青君掌生之大道,那仙画捕捉神念,即使只是衍化拟生而出的一丝特异灵气,也助小苏伤势康复不少,否则他在第五层高台停留了那样久,最终也会和沐师姐一样,死无全尸。
若说两人是彼此信任,毫无保留地互帮互助,显然并非实情,但不论如何,结局如此,终究是互相成就,两人因缘已有深厚纠缠,苏景行这是在告诉阮慈,他自不会对门内揭破阮慈身份,甚至也隐隐有了投靠之意。
阮慈曾在第五层高台允诺过苏景行,若他不告密,她也不会先对苏景行动手,苏景行的诚意也还让她满意,噱笑了几句,便也问些细节,“魔主想要抓我,你却暗中投靠,会否对你修行有碍?”
这一问并非无的放矢,就算没有任何誓言约束,修士违心行事,很可能也会在将来修行中产生心魔,所以几人在恒泽天内联手行事,将来若是敌对,这份香火情说不准都能起到些转圜之用。燕山若是上下一心,都以魔主为尊,苏景行暗地里搞这些小动作,自己心里怕都是过不去这一关。
苏景行笑道,“魔主是魔主,法显令主是法显令主,我是我。盛宗之内,往往派系林立,燕山又如何能外?再说这本也是我们这些盛宗的精明所在,派系林立,便可确保每一面都有人下注,若是遭逢大变,怎么也能设法保存一支道统。”
这其中的深意,阮慈之前多少也有感觉,倒并不诧异,只觉果然如此,对苏景行更放心些许,因又问,“魔门中人最善感应,你沾染过青君气息,回去之后打算怎么禀报门内?”
苏景行道,“魔门最善感应,也最善遮蔽,我是为陈师弟护道而来,陈师弟已死在黄首山中,我在恒泽天做了什么也都无人在意——”
他说的陈师弟,就是周知墨的真姓,阮慈插话问道,“陈师弟叫什么呀?”
苏景行摇头道,“若是随意便告诉师兄弟真名,这般弟子在燕山一定活不长,我都叫他小陈。小陈亦是奇才,体修功夫甚至胜过内景天地,他也是立功心切,想要拔除剑使羽翼,好为魔主建功。我在翼云渡口等到最后一艘船,闲着无聊,便在渡口发卖仙画,想着若他死在路上,燕山得不到恒泽玉露,那我便在恒泽天内玩个痛快。”
“不料进得天中又逢此变,门内长辈想来更关注永恒道城乃至道争诸事,该怎么禀报门内,我已想好,更和沈七他们说好了。想要遮掩过去,料应不难。”
他心思确实细密,处事中有许多疑真疑幻的手段,但阮慈对上境修士的威能却是再清楚不过,闻言仍不能全部释疑,还要再说什么,苏景行止住了她,微微一笑,周身气机却突兀一变,转为阮慈隐隐有几分熟悉的气机,阮慈怔了怔,“啊,这是那贩货小郎的气机——我忘了,你也有变化气机之宝。”
阮慈自己有天命云子在身,怎会不知这等法宝的珍贵,要知道修真界众人均以气机作为辨认标志,便是因为要遮蔽气机容易,但改变气机却是很难。否则以修真界变化外观之易,骗局势必要多上不少。凡是可以改变气机,这修士必定是深有底蕴,至于阮慈,她在宝云渡和货郎交谈时,便是另一种气机,进了恒泽天之后又变化了一种,一旦露出真容,苏景行自然知道她身怀异宝。
“这和那仙画是一处得到的宝物,可以画出气机乃至回忆,便是洞天真人阅看,也是深信不疑。”苏景行笑道,“我已在恩师身上试验过了。”
阮慈一阵无语,只觉得自己除了运气好些,的确有许多不如苏景行的地方,苏景行这个筑基徒儿,对法显令主似乎都并不如何敬畏,可在阮慈心里,随着她对洞天之密了解越多,也就越发戒慎王真人,可见得这为人处世上,她又不如苏景行一丝了。
要不是恒泽天闹出这般变化,没有秦凤羽在身边,她还真未必斗得过苏景行这样处处强横的对手,阮慈思及此,不禁有些不服,但随即坦然放开,小苏入道应该比她早了数百年,此时比她老练倒也自然,她笑道,“好罢,那我就放心了,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疑问,那日你卖画时,从翼云渡口往宝云渡也只有一艘船了,你和我是一船来的是么?你是怎么避过樊师弟的眼毒的。”
苏景行笑道,“像我们这些魔门弟子,无不搜集辟毒珠这般的宝物,否则便是在山门内也无法安心修炼。据我所知,那艘船上幸存的修士,除了你和那两位高人化身之外,其余多少都有些魔门背景,不过在宝云渡那几日,那个花袄小童拉扯了许多同伴,一起搜索乘客击杀,只有你我二人成功进入恒泽天。”
他为人颇有分寸,阮慈和瞿昙越形容亲密,瞿昙越还是高人化身,但苏景行丝毫也不问瞿昙越的来历。阮慈听了他的说话,心中也是一怔,她进来得早,倒不知道那艘船上最后只有两人进了恒泽天。“那樊师弟……”
“他也是个手段百出的好事人,所以那日他对我说,想要在恒泽天内做一番大事的人,又何止一个两个。那番话我是信他绝对真心,要不是城中生变,只怕他要闹出好大一番动静。”苏景行对樊师弟似乎也很是欣赏,轻笑说道,“他对毒道如此精通,却又在宝云渡便先出手,引来众人注意,真不知他原本有什么谋算。鸩宗出的这个弟子,气魄真是非凡,也是异数,不过他到底藏身鸩船何处,我虽有猜测,却也是问不出来了,等他来找你话别的时候,你再好好问他吧。”
他站起身笑道,“这次出门,亏得不少,不但从此在门中更要小心,还被沈七瞧去了我行功路线,不知拿捏了多少我的弱处去,但这一切最值得不过。我等修士,为一窥上境之密,无不是殚精竭虑、孤注一掷,剑使,你身怀至宝,却是天然免却这般索求。我对你是又羡又妒,不知有多少问题想要问你,可我知道你便是想答也答不上来。”
“是以,你可要珍惜这般缘份,奋勇前行。”
他身姿矫矫,在月下看着不知多么温润,但说出口的话语却是与那温厚气质南辕北辙。“你的修为能压过我,我便是你最忠心的帮手,可若是有一日你懈怠修行,被我压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