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阮慈、董双成的修为,在望月城这蕞尔之地,真可说得上是随意化现。阮慈心念一动,不过是转瞬间便在城中街道一角浮现身姿,在神念之中,董双成在数百丈之外遥遥跟从,手中剑丸紧扣,随时可以出手,以剑修之能,这数百丈也便犹如咫尺。
以她们两人修为,只怕这安国之内都是难寻敌手,艺高人胆大,虽说那晦暗气机胆敢擒走何僮,定然也有所依恃,但阮慈仍是丝毫不曾畏惧,在热闹人流中左顾右盼,便把自己当做随家人来望月城赶集的乡间小丫头一般,看似被望月城热闹集市迷住,四处游览,实则是顺着感应,逐步靠近。感应中那晦暗气机寄宿之人,其左右屋舍街坊,乃至和她交谈的乡人,都已在神念之中现出模样,虽然神色木然,色彩也不够清晰,但和眼见所差已是无几。
因阮慈驾临望月城,仆僮部曲都汇聚此地,举办盛宴之故,四里八乡也陆续有安国大族来贺,又或者是前来贸易,只有来的,没有去的,这几日望月城中比之前更为热闹,也有不少本城居民乘势做些小买卖,那幽暗气机便是寄宿在一位在自己门口架了一条横板,卖些灵食的中年妇人身上,这妇人年约四旬,长相十分和气,收拾得也甚是朴素,看着便惹人好感,听左邻右舍口中称呼,也是极熟稔的,一家几代在此地至少居住了百多年。
她卖的多是灵药饮子,以家常果蔬调味,放些最便宜的灵花灵草,饮子中也有些灵气,更散发芬芳香气,因售价低廉,生意颇旺盛,许多孩童都聚在摊子旁喝饮子。阮慈此前在别处还都未看过这种灵食,不免多看了几眼,那妇人便对她招手笑道,“小娘子,来,来喝一碗,便当是我送你。”
这也是她招徕生意的手段,若阮慈是寻常女童,必然有大人跟随,哪好意思真白喝了一碗饮子便走,多少总要再光顾些。阮慈故作嘴馋,挪到摊子跟前,神念扫过木桶、瓷碗乃至这妇人周身,都未发觉什么不同,这妇人甚而不能感应道韵,只有粗浅体修功夫,看她把木桶搬上搬下,并不吃力,但也仅限于此,并无其余出奇之处。
虽说江湖走老,胆子越小,但阮慈有东华剑镇压,连情种都不管用,更何畏其余?接过一碗饮子,怯怯道,“谢过大娘。”
便小口啜饮起来,那妇人手中收钱,招呼着生意,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得了空方笑道,“小娘子,你大人呢?”
阮慈道,“他们在后头,我跑在前面。”她还在寻找那晦暗气机,但此时已不复见,却不知是否那恒泽面遮去容貌,她又以敛息之术,将体内气息密密包裹,只露出凡人气息,因此未能触动灵机,招来感应。
那饮子按说滋味应该不坏,但阮慈不喜凡间饮食,只是慢慢喝着,拖延时间,那妇人又笑问她今年多大,从何处来,都被她敷衍过去,左右又有人笑道,“小丫头,你莫和家人走失了,快回去寻吧。”
那妇人忙道,“你可别乱走动,只在这里等着,他们往前寻找,自然会找过来,若是不成,我再抱你去寻道宫仙师们。如今城里来了真正神仙,必定能为你寻到家人,你勿惧怕。”
如此妥帖周到,显是个善心娘子,阮慈点头正要道谢,只听得身后一阵欢笑,转头看去时,庄姬和几个小丫头一起冲到摊子边上,争先恐后地叫道,“大娘,我要白心草饮子!”
“大娘我要黄花饮子,给我一朵漂亮些的黄花可好!”
都是七八岁的小娃儿,正是调皮时候,你一言我一语,好生吵闹。那妇人一边打水,一边指着庄姬对阮慈笑道,“你瞧,这小丫头便是随仙师来的,本是庄国人,从庄国到安国,等闲也要走上一年,她随着仙师们,十数日就到了,还是走得慢了,仙师们的本事可大着呢,一会若是你家人还不来寻你,便叫这小姐姐带你寻仙师去。”
看来庄姬这几日时常在街头玩耍,已和众人混了个脸熟,阮慈做出怕生的样子,点了点头,偷眼瞧着庄姬。庄姬对她咧嘴一笑,拍拍胸脯,她在阮慈面前怯生生的,到了街头很野性,“小娘子莫慌,包在我身上。”
说着,便拿了一个碗,仰脸去接那妇人为她添的水。阮慈跟着瞧去,这一瞬仿佛时间都流得慢了,只见那清凌凌的井水,犹如碎玉烂银,从勺中泼出,便有一滴犹如微尘一般的水柱中,藏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再仔细看去,仿佛是一道符文。
果然占卜不假!
阮慈伸手向那黑气捉去,那符文竟极有灵性,在水中一闪,便要化为无形,阮慈不怒反笑,叫了声‘来得好’,指若莲花绽放轮转,掐诀拈去,无形间已锁住那符文所有去处,她入道以来,并未修过完整道统,所有对敌手段都是从意修中得来,可谓是五花八门,也亏得阮慈天生颖悟,无论是南崇洲屈娉婷,还是第五苍那些阴损手段,一并连平日里看旁人出手时偷师的招数,都是兼容并蓄,这一招便是从灵远识忆中而来,北幽洲亡魂有些极为狡诈,又难捕捉,灵远等弟子最擅长便是捉摄气机,定拿魂魄,此时对付着小小符文,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符文终究势单力薄,一闪一冲,俱不奏效,被阮慈捏在手中,这感应要比此前不知明晰多少,阮慈神念之中,刹那间便映出一股阴柔气机,犹如薄雾黑烟一般,极为擅长隐匿,但一旦被阮慈读去,望月城中顿时再无容身之地,气势场中,犹如多了一轮大日昭昭,四处照去,无数黑气好似受不得日晒,从百姓囟门涌出,在这些熙攘人群一无所觉之中,汇聚到阮慈身侧,往庄姬身上冲去,不片刻就将她浑身笼罩,而庄姬依然捧碗待水,那第一滴水,还未落入碗底!
‘叮’——
水滴轻落,发出细微声响,那黑气往庄姬鼻孔中直钻入去,庄姬却浑然不觉,接了一碗水,欢喜道,“谢过大娘——啊!”
这一声惊呼,却是见到身边那彩衣小丫头,不知何时已化为尊贵无比、神秘莫测的少女主君,不由骇然而呼,正要见礼时,表情却逐渐凝固,由那惊骇缓缓转为神秘,竟是露出了一丝成人化的奸狡微笑,幼小身躯后退数步,骤然化作一股黑烟,往天边飞去,刹那之间已是鸿飞冥冥,不知去向。
变生肘腋,街坊众人此时都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才刚转头看来,只见街中又是一道遁光如烟乍起,跟着黑烟直飞出去,一转眼一道白光,如剑如电,从不远处拔地而起,也往那方向追了过去。集市中这才是一阵大哗,不知多少人搁下手中事务,翘首盼望天空,纷纷道,“这是!这真是神仙手段!”
“这便是金丹真人么!”
不少顷,道宫中又有数道灵光闪出,可见一猫一鹿,都是通体洒落灵光的祥瑞仙兽,在空中狂奔了几步,这才化为栲栳大的遁光,依附最前方一道锋锐无匹的遁光而去,众人都是一阵骚动,又等候了半日,见再无人追出,道宫中反而传来几声咆哮,仿佛有猛虎在其中啸叫,将城中浮动人心气势镇住,这才各自慢慢收心办事,却也不免纷纷议论方才这一出好戏,都道定是仙师斩妖除魔,也不知编排出了多少故事,从此在此城流传,逐渐隐入传说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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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阮慈这里,虽被那遁光走脱,但心中却也并不慌张,虽说那遁光速度极快,幽幽渺渺仿佛随时可能隐没在空中,但这黑烟寄托之体乃是庄姬,她在气势场中便不会失却感应,而且这黑烟明显不是修士正体,庄姬只是一个孩童,未曾开脉,精炁极为有限,而阮慈则是法力无尽,便是两人遁速相同,追上其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们小心些!”
她还往后传信,“把守心灵,此子有魔门神通在身,可以寄宿人心阴暗角落,只跟在我身后,不要贸然接近,若被它凭依到你们身上,那就不好打了。”
众人皆是各自传言道了声明白,秦凤羽急急传音道,“小师叔,此人为何寄宿在庄姬身上?可是早有伏笔?”
“这黑影法力有限,我们一行人中唯一没有修为的便是庄姬,且连日来都在街头玩耍,盯上她也不稀奇。”阮慈心中也早有答案,因道,“庄姬不知喝了多少符文下去,才能让他转眼间侵夺心智,凭依附体——这人这是逃往哪里?”
“好似是良国方向。”秦凤羽道,“是要逃出大阵吗?小师叔小心些,若他逃出去,便不要追了,良国附近正是鬼瘴爆发之时,污天浊地,最易隐藏,这人说不准便是借机潜伏进来的魔门弟子,或许就来自燕山!”
阮慈冷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玄魄门连比元山都进不去,此处还能让燕山来客潜入么?只是弄虚作假,让魔门弟子来背这个黑锅!”
在她心中,实则是最猜疑徐少微的,因她成婴时机所剩无几,要拿她去换那口阳气也不稀奇,也只有门内势力,才能在九国中动手动脚,不会惹来洞天震怒。这黑影不过是故布疑阵,吓阻她而已,又或者这本身便是一局,何僮便被藏在瘴气之中,若她没有及时寻到救出,也算她胆色不足、手段不够,若她能及时感应到何僮,那对方也就甘拜下风,宁可低头认输,了却此局,不再继续无意义的对立。因此阮慈并不攻伐这黑影,只是任其逃遁,在其后追逐,因这黑影此时遁逃,似乎没有耗用太多灵炁,还在消耗自身法力,若是迫他动手,那便是害了庄姬。
金丹级数的追逐,比起那缓缓行驶的法舟,不知又要快了多少,不过是两个时辰,便从安国、蔡国上空掠过,又经过数个国度,已是没入良国境内,不多时,便见到气势场中大片大片的污浊之力,又混杂了鬼哭神嚎的可怖啸声,虽在极远处,但已是令人隐隐有烦闷之感,再看地下良国,虽然还是青山绿水,但空中难免仍有淡淡阴霾,草木也没有其余几国那般生气盎然。虽有大阵阻拦,但在这瘴气爆发之时,空中依然不免弥漫着死气、鬼气、幽冥之气,偶尔还有五色光华闪过,想来便是此前上清坊市有人提起的时空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