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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第1页)

“张家庄今年收成不太好。”税务所长没头没脑地说。他是乡公所长的亲信,有意无意地维护乡公所长的地位和权力。“有啥不好的?他们不好,其他地方就好吗?”崔长生看着面前的牌。“夏天遭了冰雹。”乡公所长看了看税务所长,脸上浮起不易觉察的微笑。“没有那么难吧?张家庄底子厚得很,捐税对他们算不了个啥……出牌”崔长生摸了一张牌,“自摸。”“你的意思是……”税务所长看了一眼崔长生,从炕桌下面摸出钱放在崔长生手边。“拿张家庄开刀,出了问题我负责。”崔长生收了钱,重新码着推倒的麻将牌,“你们放心,出不了啥大事。张家庄的情况我知道,没有人能掀起风浪。另外,不是还有保安队吗?你们还不放心?年底需要弄的事情多着哩,不把事整大,能得到好处?”

“就按崔队长说的办。”乡公所长回过头,对坐在火炉旁边的副所长李世堂说,“老李,这件事就靠你了。你安排一下。”“我这就去!”李世堂看了看坐在土炕上打牌的乡公所长,从火炉旁边站起来,用劲拉了拉衣服,把自己裹严实。“辛苦你了。把捐加上两成,给弟兄们弄几个过年钱。”乡公所长看了看屋子里的人,高声喊道。“知道了。”李世堂一边朝门外走,一边答应着。做这样的事情他轻车熟路。“胆子也忒小了。李所长,你看着办去吧,把事情整大了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把事情整大,能弄个啥好处?不要担心不好收场。你们是不是没有整弄大事情的本事?”崔长生看了李世堂一眼。李世堂看了看崔长生,又看了看乡公所长,低头走进旁边的屋子,对火炉旁边说闲话的部下说:“走,跟我去一趟张家庄。”部下看了看李世堂,嘟囔说:“这么冷的天气……”“少废话,让你去你就去,乱说啥?他妈的,竟然说老子没有本事把事情整大。哼,走着瞧,老子把事情弄大了,让你去收场,让你染血手。我就不信整不死你。”李世堂脸色铁青,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两个部下看着火候,急忙夹着公文包,跟着李世堂走进冬天的寒风里。

李世堂走出乡公所,大声对部下说:“告诉你们,今天非要把张家庄的税捐收回来。要不,人就丢大了。王八蛋还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没有本事把事情整大。哼,老子今天就玩一把大的,让你们看看……吹牛皮,说大话,招惹是非,谁不会?哎,你们想一想,咋做才能事倍功半?好好想一想。”“谁说我们没有本事把事情整弄大?”部下缩着头,侧着身子,艰难地行走在寒冷的西北风里。“还有谁?除了崔长生那个王八蛋谁敢这么说?他妈的,仗着手里有两把破枪就了不起了,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李世堂气愤难平,嘴里不干不净地诅咒着,“你们好好想一想,想一个好办法,既能把税捐都收回来,还能显示我们的魄力。好好想一想。”

“这事简单。张家庄是个大户,势力大,影响大,好面子,怕丢人。只要把有影响的人治住了,其他人就好办。无论咋说,他们害怕公家人,害怕权力。我们选准目标,先下手为强,把影响大的人整弄住,事情就迎刃而解,都会乖乖把税捐交了。”部下半是讨好半是谋算地说。“选谁合适?”李世堂停下脚步,在寒风中看着部下。平时不吭不哈的部下还真有些能耐。他放缓语气,“你们知道张家庄谁影响大?我们直接去找他。”“知道一点,不一定准确。找保长问一问,让他带着我们去。”部下讨好地说。

“你知道整弄谁比较合适?”李世堂问另一个部下。“张全有好像比较合适。听说他在张家庄还有些人望。”部下没有多大把握,上司问他,他不得不说。“你认识张全有吗?”李世堂急切地问。“我不认识张全有。我是听别人说的。先问一问保长,让他带我们去找张全有。”“这么办。我们先把张家庄外来户的税收了,再去找张全有。”李世堂踌躇满志。“还是李所长水平高,想的周全。先收外来户的税,说明我们是执行公务,也给张姓人留了面子。他们再不交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怪不得我们。”部下讨好地说。

李世堂的如意算盘没有能够执行。寒冷的西北风让人们失去了应有的耐心。匆忙之中,李世堂忘记软硬兼施,直接用武力迫使张全有就范。张全有没有反抗,张全有不起眼的儿子却拿着扁担左突右挡,让公家人吃了亏。“难道这些穷鬼们真的变了,胆子大起来了?要造反不成?”李世堂越想越生气。看着受伤的部下,他既生气又好笑。挨了扁担的部下哭丧着脸,跟在身后咳声叹气。

“狗日的……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不治死他才怪。”李世堂边走边说。腿上的伤痛让他狼狈不堪。“没有想到那狗日的竟然还有些能耐。我们三个人打他都没有打过……”部下觉得有几分好笑,忍不住为张拴龙叫了一声好。“能耐?过一会让他狗日的好好能耐。有本事就和保安队去打,能把保安队制服了,那才算本事。”李世堂没有好气地说,“让保安队收拾这帮无赖。我就不信……哼。”

李世堂推开乡公所长的房门,没有好气地坐在火炉旁边的凳子上。同去的两个部下龇牙咧嘴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在土炕上打牌的乡公所长。火炉上炖狗肉的沙锅换成了烧水的茶壶,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烟草味。

乡公所长和崔长生依然坐在炕桌旁边,继续着一年四季离不开的麻将牌。看见李世堂狼狈不堪的样子,他们停下麻将牌。“世堂,你这是咋啦?咋弄成这个样子?”乡公所长急切地问。“别提了。狗日的反了,反了……”李世堂气急败坏,伸手抓过火炉旁边的茶杯,胡乱地喝了一通,“张全有和他的儿子竟然敢跟我们动手。反了,反了……”“谁?张全有?他咋敢跟你们动手?”乡公所长不相信地看着李世堂。李世堂头发散乱,衣着不整,脸上还有淤血。“咋不敢?你看看我这样子,都是他们打的。非把他们抓起来治罪不可……他们竟敢暴力抗税,不治罪能行吗?”李世堂看了一眼崔长生。

“李所长辛苦了!这仇我替你报。”崔长生把眼前的大洋推到乡公所长面前,从土炕上跳下来,上前拍了拍李世堂的肩膀,“我这就带人去把张全有父子抓起来,给你老兄报仇。想吃羊肉哪能不惹臊?别生气了!这是常事,不要往心里去。”李世堂看了看崔长生,坐在凳子上没有动窝。崔长生幸灾乐祸的样子让他生气,也让他伤心。手里没有一兵一卒,没有对付农人的力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崔长生耀武扬威。

“你不相信我?勤务兵,马上集合队伍。”崔长生整理好衣服,大声命令勤务兵:“集合队伍,要快……”随即又问李世堂:“麻烦你老兄一起去一趟张家庄。一个是指认地方和人,另一个也让张家庄的人看一看,看谁以后还敢欺侮我们李所长。”李世堂看了一眼乡公所长。所长眼里露出一丝无奈。李世堂只好站起来,跟着崔长生走出屋子。

全副武装的保安队员整整齐齐站在院子里。崔长生在保安队员面前巡视了一圈,大声说:“李所长在张家庄收税时被暴民打伤了。你们看,他们把李所长打成啥样子了……我们保安队是干啥的?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长官被欺负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所有人员听令:目标张家庄,出发!”

崔长生带领保安队包围了张全有的院子。保安队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或站在院子里,或站在大门外面,或站在窑洞上面,拿着枪支阻挡闲杂人员出入。崔长生站在窑洞对面的土坡上,看着保安队员把张拴龙和张文龙从窑洞里押出来,慢条斯理地走下土坡,在院子里巡视了一圈,走进窑洞,看了看躺在土炕上的张全有,又在窑洞里转了一圈,看了看窑洞里的摆设和粮食,然后走出门,对待命的保安队员说:“把牲口、粮食和家具都没收了。” 保安队员听到命令,一窝蜂地用紧张全有的窑洞,收拾粮食和家产。张全优的家具、粮食顷刻之间被保安队员装进了口袋,不成器的家什被打得满地皆是。

李世堂看着崔长生,看着如狼似虎的保安队员,看着保安队员没收的粮食和家具,心里生出一丝嫉妒。他走到崔长生面前,愤恨地说:“把张全有也带走。”“带他做啥?我刚才看了,他是个废人,没有啥用处。”崔长生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李世堂,压低声音说:“你们下手够狠的啊,怪不得人家儿子动手。”“他纵子行凶,不抓他抓谁?把张全有的兄弟和侄子也一同带走。”李世堂赌气地说。“带那么多人做啥?你给管饭啊?”崔长生更加莫名其妙。“让张家庄的人带着钱来换人,不缴钱就等着给他们收尸吧。”李世堂扫视了一边看热闹的农人,恶狠狠地说。“好吧,听你的。我只管钱财不管人,人由你来管。”崔长生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转过身对勤务兵说:“按李所长说的办,把张全有和他的兄弟、侄子一同带走。”

保安队员像狼一样扑进窑洞,凶狠地揭开土炕上的破棉被,把张全有拉起来,推出门外,与张富有和两个儿子一起,用绳子反捆了手,和牲口、粮食、家具一起押解到塬上。

李世堂跟着保安队员沿着土坡走到塬上,看见被先期押解的张拴龙,用力朝张拴龙的肚子踢了一脚。张拴龙跌倒在地,脸色煞白。围观的农人看到张拴龙被打,大声喊;“你们咋打人啊?”蜂拥着向前移动,保安队员奋力阻挡着民众的涌动。

崔长生看着部下把粮食和家具放在架子车上,微笑着摇了摇头,走到瘫坐在地上的张李氏面前,蹲下身说:“不要怪我。我是替人办事。李所长要我们来,我们不能不来啊。”崔长生看了看身边的人,小声说:“赶快想办法先把人救回来。人落在税务所好不了……要抓紧。”“……”张李氏直直地看着崔长生。崔长生直起身子,拉了拉制服,转身走出院子,沿着土坡走到塬上,看见张拴龙躺在地上,走上前大声问:“谁干的?咋能随便打人啊?有事情说事情,打人做啥?”转过身对群情激奋的农人说:“你们回去吧,赶快回去准备税款。抗税没有啥好处。张全有敢抗税,还纵子行凶,这有啥好处?不过谁不愿意缴税也可以,要学张全有也行,没有人阻拦。张全有的下场你们也看见了。”

保安队员牵着张全有的牲口,拉着缴没的粮食,押着抗粮抗税、伤害公家人的罪犯,沿着乡村的土路向罗川镇走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山魂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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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柳塬是子午岭脚下一条并不宽敞的土塬。黄土高原在这里如同懒妇散乱的裙裾,分解成错乱的沟壑、塬子、山峁,很难见到完整光洁体面的肌肤。子午岭像北方沙漠伸向内地的一只脚,硕大而霸道,斜横着从西北伸下来,蜿蜒爬向东南,在平整的高原隆起高大的包,阻挡了山川和水流,撕扯着平整的黄土,高原顿时少缺了原有的丰姿。北方沙漠飘来的风、天上下来的雨、地下冒出来的水都在她的躯体上任意挥洒,缠绕着、撕扯着她的裙裾。一道道山梁,一条条沟壑,一座座山峁,横七竖八,吞噬着她的生命。她用生命乳汁抚育的儿女在她的怀抱里相互争斗,损伤她的颜面和肌体。子午岭像所有山系一样孕育了遥远而绵长的文明,点燃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明灯。中华民族的始祖轩辕皇帝稳稳地沉睡在子午岭腹部,静听着子孙的繁衍、痛苦和磨难。

五柳塬从子午岭怀抱里延伸出来,如同飘逸的彩带,舒展着向西滑去,蜿蜒、舒展、平坦,时起时伏。两条溪流常年不断,伴随在她的两侧,向着泾河冲去,随着东去的泾河水在宽大的三秦平原流淌,最终汇合进母亲河的怀抱。五柳塬的塬边上、沟畔里、河谷中凌乱的散落着一些家族式的村落,为黄土高原增添了色彩和生命。张家庄就是这些散乱的村庄中的一个,村子里大部分人家居住在半圆型沟畔的窑洞里,几户富裕的人家居住在塬畔平地上用土坯修建的房屋里,几户外来逃荒留下来的异姓人在张家人的默许下,开垦了远离村子的山梁上的荒地,有了维持生活的家业。

也许是同一个祖先的缘故,张家庄的人们之间有一种少有的亲热和敬意,见面热情而周到;谁家遇到意外或者灾难,等不到族长动员,族人就会聚集起来,送去钱财和食物,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谁家有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情,族长自然成为总管,召集族人帮助处理。人们也自觉行动起来,在族长指挥下,接待客人,照顾亲朋。祠堂里的烟火是人们共同的心愿和依靠,每到年关节前人们在族长带领下祭祀祖先,向祖先报告一年里发生的事情,报告后代们的作为和收获,祈求祖先保佑后代平安健康,风调雨顺,稼禾丰收。

祭祀祖先的过程庞杂而神圣,族长从后辈子孙中挑选出一些明事理、懂规矩、成家立业、有儿有女、父母双全的人采购和置办祭祀祖先的香火、缗币、吃食,分派手脚利索、勤快干净的后生洒扫祠堂,供奉祖先的牌位,敬显吃食,焚烧缗币。一些手脚干净、茶饭饮食好的年轻媳妇由年长的婆婆带领着,做一些类似牛羊、骡马、鸡犬一类的供奉食品。孩子们像脱缰的野马,享受难得的快乐,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燃放着早已准备好的炮仗,咀嚼父母赏赐的零食,在场院里、庄稼地里,或者在祠堂宽敞的院子里嬉笑、追逐。男人们剃了头发,刮了脸,穿着亮堂的衣裳,堆着笑脸,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出现在祖先面前,好似向逝去的祖先诉说自己的收获,诉说自己的日子和光景。女人们穿着鲜亮的衣服,洗干净脸面,梳理好头发,光鲜快活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展示着自己的日子和光景,展示着男人们的能干和本事。这是一年里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最富足的时光。

崇拜祖先是人们心底里最神圣的情感。农人如同佛教徒相信佛,天主教徒相信上帝,*教徒相信真主一样信奉祖先,敬重祖先,崇拜祖先,相信祖先能保佑后代平安健康,能看护后代幸福成长,能护佑后代子孙满堂。

张家庄的人们看重辈分,不论年龄大小,不分男女老少,尊卑有序,按照辈分做事、行礼、相互称呼。花白胡子的老头称呼刚出生的孩子为爷爷或者老爷爷,刚刚娶进门的少年媳妇不定出门时就会碰见喊奶奶的大小伙。人们看重血缘,看中族长的威望和力量,固守着古老的传统,固守着尊老的习俗。血缘和传统赋予了族长至高无上的威望。每过十年二十年,在族长召集下,族人共同出资,重修家谱和祠堂,把长大成人和逝去的人的名字写进去,把新娶进门的媳妇的名字写进去,充实不断增长的家族血脉。不过媳妇们的名字永远只能是“张某氏”,而不会是她们的真实姓名。她们的名字也许只有她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知道,最多是丈夫和相好知道她们曾经拥有过美丽动听的名字,其他人甚至包括她们的儿女很少知道她们的真实名字。但是这并不影响女人在家族中的地位,不影响女人在家庭里的地位,不影响她们享受丈夫的疼爱,不影响儿女和族人对她们的尊敬。

女人是主心骨,在家庭里、在家族中、在村庄里拥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有着看不见却始终能感觉到的影响。她们精心操持家务,操持每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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