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山上时,我年少轻狂。您教我的那些道理我无法逐一参透,亦不能全部认同,您跟我说不妨出去看看,我以为您是要赶我走,于是我便赌气般地离开了昆仑。直到我在世间淹留日久,看的事情多了,吃的苦也多了,才慢慢明白您说的话。只是那个时候我不再是无所顾忌的少年,想起从前的一些轻狂事便觉脸红,更无脸面再回去。”
从前是不愿,后来是不敢,不知不觉岁月蹉跎。采薇最终还是回去了,却不是以他想的那种方式。
那时柳生因为杀了青盲山的少宗主而被追杀,杀人者偿命,采薇懂这个道理。尤其青芒山还是个江湖宗派,更奉行这个不二法则。
但是采薇了解自己徒弟,他虽跟着自己修习,但天资一般,又因为治疗腿疾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修为比那个少宗主要低很多。他若真杀了对方,其中必有蹊跷。
采薇一心想要查明真相,为此去拜托自己的好友秋阳道长帮忙,四处奔走。后来他查明真相,知道那位少宗主曾计划在下月秋令时杀害万法寺了凡大师,以夺取某件由万法寺掌管的秘宝,而了凡大师曾在云游时救助过柳生的父母,于柳生有恩,于是柳生设计阻挠。
少宗主计划泡汤,便恨上了柳生,处处陷害。两人几次斗法,柳生都因为势单力薄而落败,直至最后一次,柳生设套,一举杀之。
得知真相后的采薇并没有松一口气,无论如何,柳生杀了人,他就不再占理。况且,那位少宗主意图杀害了凡大师之事已经死无对证,相关的人也早被灭了口。没有发生的事情,如何证明它的存在?
就连了凡大师都不曾知道柳生在暗处帮过他,青芒山更不会承认他们自己的龌龊。
采薇是痛心而无奈的。
他痛心于柳生竟不愿把这件事告诉自己,而是直接下手杀人,且手段狠毒。
更痛心于自己身为他的师父,光顾着整日追求大道,竟连徒弟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都不知道。教不严,师之惰。如果柳生有错,那他也有错。
采薇一心想要回护柳生,于是便只能采用最后一个办法——带柳生回昆仑。他那时打算得很好,他想把柳生暂时关在昆仑,让他冷静下来。等到他把外面的事情解决了,再回去慢慢开导柳生,将他引回正路。
柳生是他唯一的弟子,对于采薇来说,无论他再怎么犯错,都不舍得丢弃。
于是采薇又回到了昆仑,那个他以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跪在观前,请求师父打开山门,让柳生能留在昆仑。
太阳落了又升,采薇在观前跪了三个日落,出阳观的大门才终于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他的师父没有出现,可伏在地上叩拜的采薇知道,师父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他。正如他对柳生一样,他的师父也还在等他回来。
采薇连叩三个响头,却没有入观,而是直接带着柳生去了后山。他不愿让这俗世烦忧打扰到师父,等到一切都解决了,他再回来给师父赔罪。
只是那时他忙忙碌碌,无暇他顾,所为不过柳生,却也唯独忽略了柳生。
他谁都不想辜负,可到头来谁都辜负了。
他以为还能再说出口的话,还能再见到的人,都葬在昆仑的风雪里。
如今,他看着已经枯瘦如斯的师父,微微湿润了眼眶,“师父,您还在等我回来吗?”
明尘子没有回答,静静地抬头看了一眼枯枝败叶的建木,说道:“树木总是在等春的发生,一年又一年,老树走向衰败,小树长成大树,此乃自然至理。”
说着,他收回目光,看向采薇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柔和。正如采薇还是个孩童时一样,无论草木如何枯荣,有些东西都未曾改变。
“师父……”采薇跪伏在地,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明尘子微笑着打算他的话,“不成器的徒弟有个不成器的徒孙,这样也挺好的。你已无需他人来渡你,为师这便先走一步了。”
苍老的声音飘散在耳边,采薇再抬头时,旷野上刮起清风,师父已然魂归天际。
采薇踉跄着站起来,抬头看着建木之上的高高的天空,风吹着他用一根桃木簪绾着的松散的头发,也吹干了他的眼眶。
天地旷野,一派寂寥,唯余兽吼声寥寥。
他提起剑,忽然想舞清风一曲。
从昏迷中醒来的柳生看着建木,忽然间好像看到了多年前舞剑的采薇。他没有严谨地把乱发都一一束进冠内,没有严肃地板着脸,流云与风随意地在他周身穿梭,过膝的草叶也不能阻挡他随性的脚步。
而道道剑光掠向远方,在大地上化作溪流,汩汩流淌。
那是一套熟悉的剑法,却有着跟以往不同的演练方式。
柳生记得它,《小雪天剑》,师父钟爱这一套剑法,可柳生怎么练也练不好。因为他一直觉得,无论他如何练,大抵,都不如师父练得好看吧。
如果能再下一场雪就好了,这套剑法在雪中最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