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管自己。”
“你管好钱,别他妈的弄丢了。你是个矬人,我虽然怪物,也不想跟着矬人一起倒霉。”
黄昏时我们又来到了上海火车站,我在候车室晃了一圈,没看见宝珠。中间马汉要去上厕所,我让他把包留下,我抱着包,坐着看电子屏幕,过了一会儿马汉回来了。我说:“包里的钱还在,你看一下。”他没说什么。检票口显示开闸,我没等到宝珠,就和马汉一起走了进去。
站台上很暗,天已经黑了。一辆绿皮火车停着,车窗仿佛一排暗淡的电视画面,稀稀拉拉的旅客们,不紧不慢地在车厢里寻找座位。这班车是仅有的往返于上海和戴城之间的火车,我经常坐,很舒服,没什么乘客,缺点是经常无故停车。我和马汉上车,他在前面,我在后面。上了火车我稍稍放心,到站就能把钱交给陈老板。车厢里很空,我们甚至不用对号入座,找了一排空位子,面对面坐着,各自看着窗外。
我一直没看见宝珠,觉得不太高兴。忽然意识到宝珠对我很重要,没找到她,竟然会如此失落。我是个不能承受别人爽约的人。
火车开出站台,无数雨点迫不及待地跳上车窗,有人打开方便面吃了起来,车厢里立即弥漫起一股辛辣味道。这趟车在西站和安亭各停了一次,又开了一会儿,它果然停下不动了。外面雨水茫茫,黑夜像黑色的面纱遮住了一切。我想那些在雨中经过的人,看到这辆火车停着,车窗里的人们都露出倦怠的神色,会不会也感到它是一个巨大的怪物呢?它本来应该疾驰在平原上,去一个什么地方,但是它竟然停下了。
很长时间,火车纹丝不动,我坐不住了,跑到车厢连接处抽烟。这时的火车和一九九五年不一样,规矩变了,车厢里不给抽烟。我在黑暗的地方咔哒咔哒地按着打火机,它一直不亮。我把打火机揣在口袋里,让它休息一会儿,或者说是另下一注,再掏出来按,它终于出火了。我在暗处抽烟,觉得心情低落,全无兴趣。这时有人过来借火,说自己是戴城的,我说我也是,他要找我聊天,我敷衍了几句,回到车厢里,发现马汉不见了,包也没了。桌上剩下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
我再追回车厢连接处,那个找我借火的人已经消失了,半截香烟扔在地上,踩得扁扁的。
这让我头皮发麻,钱没了,虽然不是我的钱,但我对此负有责任。马汉这个王八蛋,是真的黑掉了钱呢,还是仅仅在挑逗我,想看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没有去找马汉,火车太长了,顺着找下去得花很长时间,也不可能砸开每一个厕所查看,还有一种可能,他趁停车时打开车窗跳了出去。我甚至想过找乘警,但是既没有叫喊也没有打斗,我怎么才能证明自己丢了一个大活人和两万块?车厢里只有一些昏昏欲睡的人,我问斜对面的一个妇女,坐在我对面的人去哪儿了?她懵然不知。
我回到座位上,觉得很困,马汉不在了,我反而可以睡一觉。火车还是没启动,雨点继续落在窗上,我靠着,觉得这雨的节奏像是要把我拖入睡眠,过了一会儿真的睡着了。
后来我觉得整个世界震动了一下,醒了,发现火车正在启动,马汉竟然又出现了,他坐在我对面。
“钱没了。”他说。
我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问他:“藏哪儿了?”
“没了。”马汉怪笑起来,“我遇到强盗了,钱没了。”
他的包也没有了。他笑起来的样子显得古怪,全世界没有比他更古怪的人了。那张戴了黑框眼镜的脸,穿着最普通的夹克,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如果他溜到人群中,我也很难将他辨认出来。从头到尾,他一直在观察我,似乎我的存在是一道设了陷阱的智力问答题,最终答案应该是脑筋急转弯,可他猜不出来。我心想,这个矬逼真是令人憎恶啊,他像风干的咸肉一样严肃,从来不笑,但此刻他正在对我怪笑。
“你回去怎么交代?就说自己倒霉?”我问。
“你还是庆幸自己没有太倒霉吧,有没有想过,会被人从火车上扔下去?”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此刻我希望自己也戴上近视眼镜,穿上小干部式的夹克,比他更矬,更戾。我也怪笑起来。
在火车到达戴城之前,我沿着车厢走。我不指望找到那笔钱,只是随便走走,让自己不要对着马汉的脸。我在最后一节车厢看见了宝珠,那儿就她一个人坐着,风很大,车尾的门没有了,可以直接看到铁道呈现出尖角状的透视关系,铁道上方的路灯逐一向下滑落。
我默默地坐在宝珠对面。
“在候车室就看到你了,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宝珠说,“所以没跟你打招呼。”
“这个矬逼把我们讨来的钱黑掉了,他居然说遇到抢劫了。就这么硬黑掉了。”
“他就在我眼前把黑包给了一个人,那个人从车尾下去了。”
“原来有两个人啊,不对,很可能是三个。他说对了,真打算把我从火车上扔下去呢。”我摇头说,“宝珠,你打扮得真好看,半夜坐火车也这么挺括,不容易。”
宝珠冷冷地说:“我面试找工作当然要穿得体面些。你太矬了,跟着你坐这班绿皮火车,停了有一个钟头。坐特快车我早就已经回戴城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被人黑掉了多少钱?”
“两万块,是我们要回来的欠款。这会儿要有个手机就好了,我可以打电话告诉老板。”
宝珠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爱立信递给我。
“真不赖。以前那种广东老板,都用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录像片里用来砸人脑袋的,其实不是,大哥大那么贵,除了黑社会没人舍得用来砸人。但是广东老板都穿着拖鞋出来做生意,他们还都有香港脚,经常用手机天线搓脚丫。砸人是假,搓脚丫是真的。那些老板,身边都有美女,他妈的,嚣张得不得了。”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摆弄了一会儿手机,“怎么用?”
宝珠替我拨了陈老板的电话,宝珠一直没说话。
陈老板在电话里说:“什么抢劫?狗屁抢劫。马汉也打电话回来了,说你把钱私吞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会在站台上等你们。你们两个,今天晚上必须有一个人告诉我,钱在哪里。”
我说:“我要是不打电话回来,你今天晚上就只等我一个了,对不对?”
陈老板说:“你哪儿来的手机?马汉哪儿来的手机?你们他妈的都不简单,我会问清楚的。”
我挂了电话。宝珠说:“我在婚纱店里看见你,像童话一样,你开飞碟像童话,炸鸡也是。你把自己搞得那么童话,现在傻了吧?路师傅,恐怕你还需要再打个电话,把你能打架的兄弟都叫上吧。还有二十分钟就到戴城火车站了。”
我说:“我已经找不到能打架的兄弟了,童话里的主角是不会死的,我这次看来要死定。”
我坐在那儿骂骂咧咧,一会儿骂马汉,一会儿骂陈老板,顺便嘲笑他老婆。一时兴起,我把自己前半生遇到的傻矬,凡是能想起来的,全都骂了过来。宝珠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就是不接茬。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骂得太多,就这么一路骂回戴城?我像一个四仰八叉的人,讲着自己的故事,讲着讲着,逐渐夹紧双腿,最后竟然惨叫起来。
火车在戴城东站停靠的短暂的半分钟里,我从车尾溜了下去。多年前我去上海看杨迟,经常坐这趟车回家,有时候它会在东站停一小会儿,那里是货场,下班的铁路工人搭车回戴城。在列车时刻表上,这一站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