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荥阳军方没有出兵戡乱的意愿;那么荥阳最高行政长官郇王杨庆当然乐见其成;不愿多事了;但他做为皇族重要成员之一;值此政局剧烈动荡之际;想置身事外做个缩头乌龟却绝无可能。这天;他接到了东郡太守独孤澄的书信;相约泛舟大河;饮酒作赋。
独孤澄是独孤氏的核心成员之一;在家族中拥有相当份量的话语权;他的这个邀约;实际上代表着独孤氏的邀请。郇王杨庆没有过多犹豫;当即出城登船;沿着通济渠北上进入大河。
独孤澄是文献皇后独孤伽罗的侄子;当今皇帝的表兄;而杨庆是当今皇帝的族弟;两人都是皇亲国戚;都是执掌实权的贵胄;距离皇帝都很近;又比邻而居;走动的当然多一些;但独孤氏向来远离中枢;低调做人;而杨庆这位袭爵亲王更是胆小谨慎;走路都怕树叶掉下来打破了头;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了。然而;做为当今炙手可热的大权贵;置身于波云诡谲的政治波涛中;一举一动都牵连甚广;又如何低调的了?你不做出头鸟;不站在风口浪尖上;并不代表你就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所谓的低调不过上是一种韬光养晦的政治手段而已。
独孤澄年近花甲;发须灰白;削瘦的面庞上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威严而睿智。杨庆要年轻一些;只有四十多岁;相貌俊朗;文质彬彬;白净的面孔上总是洋溢着温暖的笑容;谦恭而亲和。两个风格迥异的人坐到一起;看上去倒也相得益彰;只是独孤澄无关痛痒的闲扯几句后便直奔主题;让杨庆措手不及;脸上的笑容讯息之间便化作了浓浓阴霾;目含忧郁;神色颓丧;没有丝毫配合的意思。
独孤澄问;“通济渠断了;郇王怎么办?”
郇王表现得很沮丧;很无助;很痛苦;半天才憋出几个字;“现在;通济渠还畅通。”
独孤澄冷笑;眼神更为冷冽;“圣主若是知道今日通济渠所能运送的物资尚不足过去的四成;郇王可知后果?”
杨庆的脸色更为难看;心中已隐约猜到独孤澄约见自己的目的;只是让他不解的是;独孤澄为何要主动掺乎到东都的皇统之争中?难道东征战场上出现了变故?或者行宫内部出现了问题;皇帝在皇统一事上有了新想法?
“若通济渠断了;主要责任不在我。”杨庆叹道;“东都未能完成圣主的重托;未能保障东征军需之安全;罪无可恕。”
“若通济渠断了;东征遭受重挫;功亏一篑;圣主会追究谁的责任?”独孤澄毫不客气地质问道;“圣主会追究留守宰执的责任;会追究卫府将军们的责任;但在追究他们的罪责之前;首先就会把通济渠一线的军政长官们统统杀了;一个不留;以泄心头之恨。”
杨庆低头不语。独孤澄这句话直指要害。现在东都上上下下下都知道白发贼杀进中原的目的;那就是切断通济渠;摧毁东征;给皇帝和改革派们以沉重一击;而军事上和政治上的双重失利;必将把皇帝和中土的改革势力推进覆灭的深渊。到了那一刻;若有人在东都振臂一呼;必应者云集;内战随即爆发;战争席卷中土;国祚一旦崩溃;统一大业也就烟消云散了;而分崩离析的中土在内忧外患的夹击之下必将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对于中土的门阀士族来说;他们迫切希望摧毁改革;因为改革的最终结果是摧毁他们。你不让我活;我亦能让你独存?但同归于尽的结果是他们绝对不愿看到的;那是一场灾难;他们无力承担;所以;他们要掌控局势;要让中土前进的轨迹始终符合他们的利益。
杨庆最为害怕的是国祚的败亡;国不在了;杨氏也就败亡了;他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从他的立场来说;他同样不支持激进的改革;因为这样的改革会危害到国祚的稳定;但他坚决反对终止改革;反对门阀士族政治;因为这一政治制度同样危及到了王朝的安全。
白发贼杀进中原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白发贼的背后肯定有一个庞大的政治势力;而这个政治势力肯定是保守派;但无法知道这个保守势力是坚决反对改革的极端保守势力;还是反对激进改革的温和保守势力。独孤氏的政治立场就属于温和保守派;某种意义上就是中立派;它支持改革;但反对激进改革;他们希望建立的是一种保留门阀士族特权的中央集权制。
如果白发贼的背后是极端保守势力;那么通济渠一旦中断;东征一旦失败;内战一旦爆发;某个枭雄乘势而起;国祚就有败亡之危;反之;若白发贼的背后是温和保守势力;那么内战虽然爆发;但国祚却未必倾覆;最多也就是换一个皇帝;更迭一下皇统。这种事在历朝历代屡见不鲜;皇帝更迭早已是解决国内危机最为经济有效的政治手段;当然;它所含的风险也同等巨大。
此刻杨庆已经无心探寻白发贼背后“黑手”的真相;他已经被独孤澄的话吓倒了。独孤澄寥寥几句话中透露出了大量讯息:东征会遭受重挫;会功亏一篑;皇帝和改革势力会遭到沉重打击;会陷入军事上和政治上双重失利的政治陷阱中难以自拔;而始作俑者就是白发贼;就是叛军断绝通济渠。
仔细推敲这番话;杨庆不能不恶意地揣测独孤澄的真实用心。
东都的极端保守派和温和保守派可能已经达成了妥协;以断绝通济渠来摧毁东征;以更迭皇统来推翻皇帝;让中土的改革重新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如果形势已经发展到这一步;那么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让东都出兵戡乱;让距离储君位置最近的齐王杨喃在戡乱战场上建立功勋;只待时机成熟;便果断断绝通济渠;发动军事政变;把杨喃推上皇位;直接把皇帝和东征大军打进败亡的深渊。大败而归的皇帝权威丧尽;中枢改革势力因承担失败之责而全军覆没;东征大军军心涣散士气低迷;在这种恶劣局势下;皇帝的覆灭已成定局。
而若想把齐王杨喃推上这条机遇和风险并存之路;皇族政治势力的支持必不可少;这或许就是独孤澄约见自己的真正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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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七章 独孤氏的威胁
杨庆维持着一张沮丧的脸;一双无神而茫然的眼睛;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不说。
独孤澄却滔滔不绝;反复阐述朝堂上的激烈矛盾;东征面临的巨大风险;通济渠的重要性;白发贼对国祚稳定造成的潜在威胁;等等;总之一句话;恳求杨庆联合在京的皇族力量;支持东都出兵戡乱;支持齐王杨喃出京剿贼;并倾尽荥阳之力;率先出关作战;以确保通济渠的畅通;保障东征军需之需要。
独孤澄越是大义凛然;越是慷慨激昂;越是表现出一副忠君爱国、忧国忧民的样子;杨庆就越是恐惧;他不停地问自己;眼前通济渠的严峻局势;是不是针对皇帝和东征的阴谋?齐王杨喃出京戡乱;是不是一个置其于死地的诡计?东都是不是有人正在谋划着发动一场推翻杨氏国祚的惊天政变?
通济渠已经成了未来中土政局的关键所在;而通济渠沿岸郡县;除了荥阳外均已陷入混乱;此刻荥阳已经成为焦点;做为荥阳最高行政长官的郇王杨庆;他的一举一动必然会影响到东都局势的发展。
独孤澄看到杨庆始终不说话;始终不给自己正面回应;情绪不免有些烦躁了。
“灾民正在越过通济渠进入颍汝地区;而颍汝郡县的官府和鹰扬府似乎措手不及;竟敞开大门;任由灾民蜂拥而入。”独孤澄抚须而笑;问道;“白发贼祸乱河南已近月余;颖汝郡县焉能不知?白发贼杀到通济渠之后;颖汝郡县又岂会毫无防备?既然如此;灾民为何又能顺利进入颖汝地区?这背后所隐藏的东西;难道郇王视若不见?”
颖汝贵族属于河洛贵族集团;河洛贵族集团又以弘农杨氏为核心力量;而弘农杨氏除了皇族这一脉外;便以当朝礼部尚书小越国公杨玄感这一支最为强大。现在杨玄感就在东都;受皇帝重托;与几位留守中枢重臣一起坐镇京师;虽然他并没有最后的决策权;但留守重臣以他的官职最高;势力最为庞大;他的一言一行足以影响甚至改变东都政局。由此不难看到;颖汝地区打开大门;任由河南灾民蜂拥而入;肯定与杨玄感有直接关系;没有他的于涉;颖汝贵族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背上这个沉重的“大包袱”。
但杨玄感为什么要以损害颖汝贵族利益为代价来拯救不计其数的河南灾民?此举肯定与仁义无关;只能与利益相连;而颖汝贵族之所以愿意配合杨玄感拯救灾民;肯定得到了杨玄感的承诺;未来的回报要大于今日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