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是你啊南丝,就告诉他,女儿没你份,是我偷汉子生的!〃翠镯女人说。
〃其实啊,也不必去和那个老板通风,〃一个细皮白肉的男人说,〃老板自己要不了多久就看出博士后是什么货色。这种人我五分钟就看透了!〃
罗生说:〃我只要三分钟。〃
麻将桌〃哗啦〃一声。南丝一看,有人把深绿桌毡毯掀起来了,一桌象牙质麻将牌全朝着戴翠镯和戴钻戒的女人泼去。麻将牌泥石流爆发一样,砸在人脸上、头上、大笑未及收拢的前门齿上。罗生首先认出亡命徒是璐。〃这丫头怎么这么捣蛋!〃南丝两手都中了弹,银器倾翻,咖啡和奶油交融一体,立即被银色地毯饮进。戴翠镯的女人莫名其妙地〃咯咯〃直乐,〃璐,你妈没输钱!〃璐两手抓起桌上残余的麻将,抓得那么满,麻将从她指缝毗裂出来。她脸孔一点也不狠,比平时更没劲的样子。她把两大把上好象牙质地的长方形飞弹照准翠镯女人的鼻梁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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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冤家(8)
〃撒的什么野!〃罗生叫出一条陌生的嗓门来。南丝从未听过的一条嗓门。她顾不上去看人的伤势怎样,或是罗生的面子给伤得怎样。她的眼睛完全给女儿吸引住了。璐的眼睛黑白反差极大,她却一向认为璐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睛。博士后的悲哀目光从璐面孔上直射出来。
南丝把璐塞入车内,拿安全带绑了她,自己小跑着绕到另一边,刚开车,璐已松了绑,跑到车后排座上。南丝吼了几声〃给我坐回来!〃却像在与自己抬扛,半点结果也没有。璐两只瘦瘦的脚丫鹰似的抓住座位边沿,奇长的腿与上身不合比例地打个对折。两条臂膀抱腿,头抵在膝上,一付蹲监的样子。她梳理光洁的一根马尾辫被南丝适才揪散,一缕头发不知怎么到了她嘴里。璐的样子可怕起来了。
车驶在凌晨的高速公路上,上了山顶,山下的城市灯火比平时密许多。圣诞饰灯在人们睡去后仍喧哗着。
南丝往后视镜看一眼。璐的眼睛垂着,看不出是否对自己造成的那场祸害有认识。有认识也晚了,罗生是不要再看见这个装乖装嗲的小匪徒了。〃你给我听着,顾小璐!你现在的样子跟张家人一模一样!恶毒、古怪、看一眼就让人讨厌!〃南丝知道,这话说得过分了,但她明白它是最能刺伤璐的。璐尽管对母亲从不以为然,但南丝非常清楚,她把母亲当作这世上惟一的依傍。她本来也是她惟一的依傍。那亲密只有她们自己懂得。那亲密可以使她们恶言相向,相互任性,相互容不得彼此,相互施虐。璐听了母亲此番仲裁性的话便开始抽泣,然后,抽泣成了狂野的激|情的哽咽。
南丝瞥见右边座椅上的那只黑丝绒盒。她伸手将它抓过来。现在事情都清楚了,那不是璐为罗生准备的圣诞礼物。她以尖利的红指甲扯开金色饰带。
〃你不准动它!〃璐从后排扑过来,扭住她的手。她用英文说:〃这是给我爸的!〃
这是南丝头一次听她说〃Father〃。璐把〃MYFA…THER〃都说成了大写字母,黑体的,报章首条标题似的。
南丝也来了一股野性的激|情。她撕开璐的手,打开丝绒盒,果真是价值五百的白金眼镜。五百块,璐得舍去多少个卷筒冰淇淋,多少璐心爱的珊瑚、牛骨、铁皮、或者鲍鱼壳耳坠。五百块,可以遮掉那个丑人多少丑。南丝不管璐怎样跟她玩命,掀一下电钮,窗玻璃降下来了,她把眼镜〃嗖〃地扔出窗外。
璐突然停止了哭泣、抢夺。两秒种的真空,璐转身去开车门。南丝在她的手扳住门把时及时将〃幼儿保护锁〃锁住。她大惊自己的反应力还这样年轻。璐却再次朝她扑来了。〃Stop the Car!……S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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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公路边上打个旋,被南丝及时勒住。而它却朝公路内侧的山壁而去。南丝感觉它舞蹈了一下,完成了翻滚。
晨雾从山下的海湾升起。璐从棱形的车窗爬出来,看一眼夜壶形的车,看一眼身前身后冰川般的路,又看一眼母亲草莓状的脸。南丝眼睛睁开,看着璐头朝地脚朝天地沿公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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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青柠檬色的鸟(1)
青柠檬色的鸟
二楼的屋盛了一年的空寂。是香豆去了留下的空寂。一直没人肯租那一间朝南的屋。每次来租屋的人都嫌屋里有气味。那是香豆在里面变老、脱发、偏瘫、最后咽气的味道。洼憎恨人把香豆遗在人间的一段新陈代谢的气味叫臭。
洼去了佛罗里达参加中的葬礼,同中的侄儿侄媳住了一个礼拜。中是洼少年时一同搭船来美国的朋友。洼该在中的葬礼一结束就回旧金山,那样就不会同香豆错过了。洼的机票是顶顶价廉的那种,规定他住一个礼拜。洼也知道中的侄儿侄媳恨不得洼住到马路上去。其实洼是住在马路上,除了晚上回中的侄儿家去睡觉。洼总是对中的侄媳说自己在外面吃过晚饭了,其实侄媳并不认为洼在哪里吃晚餐是她的责任。就那样把香豆错过了。回来时在波特莫斯广场拉胡琴和下围棋的半熟人都说洼一定度了个很好的假,脸色〃炭〃(注:炭即英语〃Tan〃,即日光浴。)得多时髦,一定是在佛罗里达的海滩上四仰八叉晒了整整七天好太阳。洼没纠正他们:那是他不得不在马路上〃炭〃的。洼总是微微一笑。洼的这个略带悲伤的笑容使洼有种文雅的气质。这些同洼认识了多年的人始终没有把对洼的一半生疏在相处中去掉。这其中也有洼自身的原因,洼不知如何将他与人相处中熟识的一半发展开去。还有个原因只有香豆知道,就是洼的灰色眼镜下的眼睛实质上已达到了百分之九十的失明,而眼镜也只给洼百分之五的视力。熟人在这视力中都是半熟的了。
一年前的五月,〃炭〃得油黑乌亮的洼回到他的屋。他的屋在一楼,头顶一片菲薄的天花板之上就是香豆的屋。说是一楼、二楼,其实香豆住的是和地面平齐的层面,洼的屋低于街沿七八个台阶。从佛罗里达回来的洼白天夜里听着一层天花板之隔的香豆,然而却连最细微、最轻柔的毛巾软底鞋一步一拖的声音也没了;也没了香豆拉抽水马桶,木梳坠地的声音。总之是那些细琐声音中香豆的日常生活规律、寝食习惯;那声音中香豆的扫扫抹抹、侍花弄草的癖好都没了。一个礼拜后,没有了声音的香豆令洼心焚起来。他打了十多个电话上去,老式电话铃回声四溅,连隔着一层天花板的洼都觉得炸耳。洼叫来了房东,房东提着啰里啰唆一大串钥匙打开了香豆的门。门一开,一股浑厚的气味像一堵墙似的朝着人倾塌而来。清淡的香豆,静悄悄的香豆,却有如此壮阔的死亡气味。死亡的气味竟如此有力量,击昏了乍入室的房东。洼不太懂房东的意大利英文,只懂他在诅咒死老太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自作主张死了。整个屋都是发了酵的香豆的死亡,房东雇了一帮人来清除气味。那帮消防员似的人来了三四次,仍是徒劳,每个租房者都嗅得出那中国老娘生前死后在这屋里度了多久。洼就在那天接管了香豆的八哥杰米。它已经奄奄一息,钩子形的鸟啄冰冷。洼眼看着它一点点有了体温,开始进食,洼有点觉得它是复苏的一部分香豆。
洼憎恨那些一口一个〃死老太婆〃的人们。在洼心里,香豆就是香豆,是他初识她时的年轻女子,是他每次出海回来隔着马路观赏的婀娜地走下圣玛丽教堂台阶的中年妇人。
直至一年之后,洼终于在一个下午听到了香豆的屋轰轰烈烈地搬进一家人来。两口子和一个八岁男孩。男孩叫佩德罗,长有一双典型的墨西哥大黑眼睛,过分的大而黑使男孩的面部表情总是带着轻微的恐怖。男孩佩德罗不像他父母那样壮硕,似乎也将不会有个壮硕的未来,因为他似乎始终被那沉默的恐怖燃烧着,消耗着。在洼仅剩的百分之五的视力中,这个八岁的墨西哥男孩异常美丽。他看不见佩德罗经过缝补的兔唇。缝补是粗针大线的,因此佩德罗的人中远远偏离了他绝对垂直于地平线的鼻梁。这就使佩德罗在不经意瞪着某人或某物时,神情中有了点作祟、阴险的东西。这些在洼剩余的那一丝视觉中,都是被滤掉的。洼只看见一个长着大黑眼睛的美丽男孩。
从此洼的头顶上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生活。香豆以气味对于那居处的占据,顿时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