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和离去之后,良久,跪在地上的程元洲终于吐出一口浊气,向后一躺,仰面倒在了冰冷的石板上,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随即没入身下的秸秆,消失不见了。
叶昭和抬头看了看晦暗的天色,已经快要到午时了,这天还是像被一层黑灰的幕布遮住一样,连洒下的天光都是灰色的。连带着她的心情又烦躁了几分。
她强自压抑住心底暴躁的猛虎,信步走到窗前,掌心下窗格上的吉祥花纹路依旧。她素手来回摩挲着那娇嫩的花蕊,她离开不过短短几日功夫,花依旧,为何人却远去了呢!
自从五日前自己在天牢听程元洲亲口说出所谓的真相,便对他失望透顶。刚知道程元洲翻下的案子时,她的怒火都能烧死程元洲,可回宫后冷静下来,她还是觉得此案疑点重重。
抚远将军上书弹劾兵部,御史台趁机殿上威逼皇帝,继而皇帝下令刑部理查此案,不到三日,刑部就抓住了正在倒卖兵部物资的程家下人,抓住了贪污渎职的程元洲,并在程府搜出了账本,顺藤摸瓜,抓住了相关犯人。兵部贪污案从原告出告到破案结案,前后只用了短短五六日,比起刑部向来的办事效率,这一次简直是……插上翅膀在飞。
刑部侍郎下衙回家,路过兵部,正好抓住了从兵部往外运东西的程家管家。叶昭和越想越觉得这种事简直匪夷所思。程元洲少年早慧,在东宫派内部又与王昇并称为东宫的两大智囊,他怎么会做这种蠢事?要偷运物资起码也要天黑以后吧!
电光火石间,叶昭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愕然了片刻。
程元洲怎么会做这种蠢事,以程元洲的智谋,他断断不会做出此等蠢事,剩下的,只有一种解释,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故意把自己暴露在皇帝的面前。
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叶昭和不敢再想下去,她感觉自己离真相就差最后一层窗户纸。那个窗户后面,藏着一个她最不愿意面对的真相。她拼命的想往回跑,可是心底的理智强势的把她按到那扇窗前。
叶昭和额角沁出一层薄汗,胸腔里像是盛放了一匹疯马,咚咚的跑个不停,又像战场上被锤响的战鼓,几乎要锤破那玉脂般白皙透明的身体。
叶昭和踉跄了两下,随即伸手抓住窗框,借力让自己站稳。她单手紧紧地捂住胸口的位置,贝齿几乎要把薄薄的红唇咬出血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深处分析。
程元洲是明面上是东宫的人,程元洲被抓,所有人都认为是我指使程元洲这样做的,皇帝震怒,意欲问罪于东宫,下令严查此事,绝不姑息。结果却查到了叶英和的头上,齐国派系的两位兵部侍郎,三位郎中,都参与了此事。圣上震怒,以为此事乃是齐国公主派系想要趁机嫁祸于东宫。眼下叶英和虽说还是受宠,却已经是大不如从前了。
经此一役,不仅重挫了叶英和的势力,还间接让她失宠于皇帝。而东宫……东宫不过损失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员外郎而已。
叶英和咬牙站起来,白皙的手指紧扣住绣有如意云纹的宝蓝色宫装袖,她快步往殿门的方向走去。
要快点,要再快点,今天是程元洲就要被处死了,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她越走越快,最后索性提起裙摆小跑了开来,跑出东宫大门的时候,差点撞上了迎面赶来的王昇。
叶昭和连忙收住脚步,看了王昇一眼,一言不发,绕过王昇继续往外走。
王昇一头雾水,开口问道:“殿下,您去哪里?”
叶昭和顾不得回答他的问题,继续向前大步走去。
王昇似乎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向着叶昭和大喊:“殿下,来不及了,程郎元洲已经没了。”
叶昭和的脚步戛然而止,她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直到王昇把一块带着红色线条的白布交到她手上,她才回过神来。
叶昭和展开手上的白布,才发现,上面是一封信,准确的来说,是一封写在白布上的血书。
“臣元洲伏摆青君昭和殿下,臣山野布衣,本无言得见圣颜,幸殿下赏识臣卑鄙浅薄之学识,并委臣以重任。殿下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自臣入兵部以来,所见所闻,皆触目惊心,兵部诸官,不思为国尽忠,为民谋利,反而中饱私囊,绞尽脑汁,瘦国以肥己,臣身处其中,日日见国之蠹虫而不能将其正法,内心煎熬愤懑。长此日久,臣竟然与其同污……臣愧对圣贤之教诲,愧对殿下之赏识。每每思及次,臣羞愤难当,意欲自尽已谢罪,然而臣家中尚有六十老母,重病垂危,亟待诊治……罪臣确实与兵部诸官合谋倒卖了军中物资,罪臣触犯国法,将北境几十万将士的命悬于柴草之上,罪臣罪有应得,当一死以赎罪。只是,罪臣去后,家中老母孤苦无依,无人赡养。伏求殿下开恩,使臣老母能终老。
罪臣恭祝东宫昭和殿下康泰喜乐,一生无忧。”
叶昭和闭上了眼睛,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程元洲确实触犯了国法,理当问罪处斩。可是他所做所为并不是为了自己私欲,而是为了病弱的母亲。虽……情出有因,然,国发难容。
她扬起脸来,对着天空闭上了眼睛,眼前依稀浮现起和程元洲初见时的情景,那个瘦弱单薄却眸色清明,目光如炬的少年,衣袂飘飘,回谋一笑,对着她行了帝国的最高礼节,道:“罪臣拜别君上,愿君上万年,大赵万年。罪臣会在九泉之下祷告,愿主上君临天下,愿大赵国泰民安,愿陛下山河永固,河清海晏,开创不世之盛世。”
叶昭和小心地把程元洲的血书折好,收进袖口里,问道:“元洲的母亲怎么样?安顿好了吗?”
王昇向叶昭和行了个礼:“殿下容禀,臣去晚了一步,老夫人被人接走了。”
叶昭和眸中冷光一闪:“谁?”
“李鹤。”
叶昭和道:“是那个李鹤?”
王昇点点头:“就是那个李鹤,李家的李鹤。”
叶昭和负手而立,腰间环佩随着她的走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日前中书省舍人出缺,本宫和齐国公主争了半天,结果陛下却授给了一个叫李鹤的新科进士。听说是忠平候在外游历多年的小儿子。陛下为了恩宠忠平候府,才给了如此殊荣。中书舍人侍奉君前,位在中枢,多少官员挤破头想入中书而不得,结果就这么轻易授予了一个毛头小子。孤倒想看看,这位李公子,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叶昭和衣带当风,霸气的回身:“十日后,陛下曲江设宴,大宴群臣,咱们也去看看这位李氏郎君。”
于此同时,萱芷殿中,叶英和跪坐在下首,上首雕花独凤榻上侧卧着一个窈窕身影。
殿中清风穿堂而过,翠色的罗幔在风中飞扬,混合着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