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嵁唔了声,眸色中带着歉意:“长到那么大没跟什么人红过脸,也就是对他,一而再的,可他最后都在努力想要救我。刀子嘴豆腐心,这个人是我见过最没口德也最有良心的大夫了。”
凌鸢不服:“那是你没早碰上叶太公!”
沈嵁苦笑:“是!论嘴毒的确是叶老领秀江湖,但为了一个病人从此弃业废术的,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世上只他一人。我欠他的,还不清啦!这辈子都还不清!”
凌鸢停了下来,垂首沉吟,俄而扶住沈嵁肩头,说:“饿了,吃早饭。吃完了跟我说说你们的事。你有三十年的光阴是我不知道的,以前我不敢问,这回我全要听你说一遍。那些我不认识的人,你威风八面的过往,一个字都不许漏掉。我都给你记成小账本儿,老了讲给儿孙听。”
儿孙!
——这个词落在沈嵁心里,莫名地,让他想家。想曾经的沈家!
少年青涩,志不在江湖,若说有心,傲气骨气霸气胆气,那时候的沈嵁一心所为,全都是那个养育自己的家族。
所以敢只领着一个比他还年少的家丁就去赴汤蹈火。
柳提一边怕一边倔强地跟着走,攥紧的手心里湿漉漉都是汗水。他问:“少爷,会打架吗?”
沈嵁斜睨着小柳提,嘴角漾起一撇坏笑:“会啊!不打他们不放四叔出来的。阿提怕不怕?”
柳提喉头咕哝了一声,昂起头:“没、没关系,到时候少爷带着四老爷跑、跑,阿提给您挡着!”
沈嵁咯咯笑,一拍柳提肩头,赞扬道:“好小子,等会儿就靠你了!”
明显感觉手臂下的肩膀垮了垮再陷了陷,嘴硬的少年腿软了。
可后来他眼中看去,原来场面并不凶险。黑漆漆一扇大门,乌泱泱一群从众,都是敞开的,不背人的,凶也罢和也好,所有的争执与较量都摊开在青天白日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柳提是个简单的人,喜欢一切简单的过程与结论。四海镖局的总镖头江百舸嘿嘿一笑,说不为难沈嵁这个后生晚辈,柳提就以为事情结束了,他们可以领着四老爷回家去了。
然而沈嵁没有起身要走,坐在椅中左右扫了圈那一屋子的镖师,一只手始终掖在袖里,隔着衣料闷声叩了几下手边的茶几。
“总镖头这是非要扣着四叔不可了?”
江百舸倒似遗憾:“老夫跟小少爷投缘得很,想卖你个人情的。可你看看我这里,”老江湖笑里都是油滑,“上上下下都是嘴,里里外外多少心,一言堂不作数。”
沈嵁撅了撅嘴,半是顽皮半是认真:“不作数不代表不能谈,晚辈与总镖头先把好处议了,等作数的人回来落个契约便成,岂不快些?”
“小少爷的意思,有得谈?”
“谈嘛!”
“谈得好?”
“看嘛!”
“不反悔?”
“不会!”
“小子勿托大!”
“前辈赏个前程!”
“我看的可是沈家!”
“晚辈靠着山来的。”
言语几回合,江百舸硬是没将沈嵁唬住,见少年成竹在胸,生意之外武夫的义勇之心甚喜,暗地里又对沈嵁添了几分好感。
“好!”江百舸展臂扬出去一袖劲风,推桌子拉椅子,堂上下来对面而坐,护腕一紧,磊落一声,“洗耳!”
这一手功夫又烈又飒,纵然柳提没有武学底子,厉害与否还是会分辨的。印象里看过管家沈络一根哨棍抡得呼啸生风,他眼都发直。沈络说老爷的刀法更稳更沉,他心里沈络的武功就落了个第二的位置。如今看过江百舸这一招“三江月”,他掂量着,管家这第二的位置已经没了,老爷的第一有没有也说不准的。至于哪儿的第一,他心里则没琢磨出个具体的区域划定。少年这辈子没出过远门,镇子多大世界多大,如此看来这个第一还是小气了。
可柳提不以为小气,第一就是第一,十个人里头比和百个人里头挑都是一样的,都是个一。所以他立即着了慌。他想少爷年纪小,出去回来还不到个把月,有伤有病在吃药,断然打不过这个第一的江百舸。自己更打不过。即便这样他也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