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闵氏顿时面带尴尬,脚在桌底下暗暗磕一磕儿子。沈嵁则微微偏头,眼神中装点出天真的困惑。
就听闵氏与他介绍,对面坐着的是城南孙府的二小姐,叫孙珏。
沈嵁听闻,暗自惊了一跳。他所知,城南只一个孙家,经营客栈与钱庄,不止江南三省,两湖、中州乃至京城都有分号。本县论根基沈家称大,可论豪富必然是孙家魁首。不过两家的生意无有竞争冲突,因此向来睦邻友好,便是今日去到马家贺寿,一早孙府家主孙忞就引车来接了沈彦钧一道赴会,真可谓融洽。但也仅止于此。两家的内府女眷倒少有往来。主要是到底差着辈儿,孙忞长沈嵁几岁,且称沈彦钧一声世叔。男人们为应酬,在外头客套客套也罢,内当家们却是无话可说的,不如省却了虚伪造作,不交际反而不生龃龉。
故而,今日即便来访者是孙府长媳也实属贵客稀客,未出阁的小姐独自前来,自然更叫人纳罕。
沈嵁禁不住确认:“是孙忞,孙世兄家么?”
闵氏笑嗔:“问得滑稽,还有哪个孙家?”
沈嵁毫不掩饰脸上的错愕,扶案起身,深见礼:“唐突来见,多有怠慢,孙姑娘海涵!”
豪门出身,孙珏眉目间自生一股傲气,性子却不骄狂,也起身郑重回礼,吟吟笑道:“沈兄客气!是小女冒昧前来,多有叨扰,沈兄勿怪!”
“哪里话来,姑娘言重了!”
“沈兄唤我玉则便好。”
“不可不可!”
“使得使得!”
“岂敢岂敢!”
“请坐请坐!”
沈嵁顿了下,抬睑望过去,见对方也正定定看着自己,眸光里映出顽皮,笑意中总天生夹带一丝讥诮。沈嵁便也笑笑,伸手做请,与她一道复坐下。
“闲来串串门子,”不等沈嵁寻话头,孙珏大方地打破了沉默,“顺便替嫂子看看,我那馋酒的哥哥是不是喝多了,又匿在贵府不敢回去。”
一番调笑,沈嵁颇感无奈,身旁闵氏则巾帕掩口笑过一场,对沈嵁道:“就说你父亲好心要办错事。帮着人家瞒,这可好,到底成我们的不是了。”
孙珏贴心地与闵氏添了茶,兀自半真半假:“伯母可莫错怪伯父了,他这样才是办得好呢!不然小女却上哪里逮哥哥去?逮不着,嫂子与我哭,哎哟,我可受不了那夹板气!”
奇怪她说话半点不带抑扬顿挫的情绪,就是懒洋洋冷淡淡,却每每惹得闵氏开怀大笑,带得一屋子的下人也感到轻松。
可沈嵁不轻松。母亲越与孙珏亲,他心里越打鼓,后脊背上一阵阵生凉。
他当然明白孙珏过来绝非是为迎接兄长的。自己虚龄二十有七,无妻无后亦无婚约,屋中婢女丫鬟调换几个,全捞不上一个侧室的名分,甚至连榻沿儿都没摸上去过,怎不惹人惴想?
这几年,闵氏旁敲侧击也与他推荐过几户听起来不错的女方,沈嵁一概装傻充愣蒙混过去了。想不到今日竟面临如此措手不及的杀手锏,说媒的人情都省了,女方亲自上门来相他,确堪称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稀奇大胆。
诚然,论家世、样貌、谈吐气质,眼前的孙珏岂止是不差?简直出类拔萃!然而沈嵁不想,不愿,不忍心。时至今日,他尚能说服自己积极地生活,全是师父教他自由与放下。他的自由是离开,离开了才算放下。既放下责任,也放下遗憾。不做沈嵁,是他后半生仅有的希望!
于是宁愿孑然一身,独自来独自去,不拖累旁的人,更不叫任何关系再拖住自己。也许一无所有之后还拾得一段良缘,那时候他会顺其自然地接受。却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让一切情愫远离自己,免叫孤独伤了无辜者的心。
所以才将腿病演得重了,又捏造了主仆间的暧昧,想人以为他是风流无端的,想在对方眼中看到嫌恶与鄙夷。
然而孙珏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那始终不曾消失的淡淡讥诮。
沈嵁突然想要躲避这名女子的目光。
却听她蓦地问起:“沈兄的腿是?”
沈嵁脱口而出:“寒腿,自己作的。”
“噢!”孙珏唇边又扬一抹嘲讽,“老了更苦。”
沈嵁苦笑:“已是苦不堪言。”
“还好有人给捏捏,沈兄的福气!”
“终归要求大夫。”
“师先生骂人太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