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干部处于处长代表组织找老王谈了话,便一切都平静了,平静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老王心里清楚,这是大战前的那种平静,本来现在还没有到确定干部转业的时间,确定干部转业大都是在年底。这么早于处长就代表组织和老王吹了风,这体现了吴军长对他的一种关怀。免得到时候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措手不及,联系工作的时间都没有。一想到这些老王心里就对吴军长充满了感谢,毕竟都是从红旗连出来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老王最近很希望能从吴军长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在办公楼的过道里或在去家属区的路上,老王碰到过几次吴军长,吴军长还和以前一样,看不出一点变化。离挺远不等老王打招呼,吴军长就先说话了:小王最近还好吧。
老王就答:好,好!
不知为什么,老王一见到吴军长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鼻子有些堵塞,眼眶有些热。
吴军长走到近前停下脚步,更进一步关切地问:家属的身体还好吧?
虽说是军长随便问一问,但仍让老王的心里涌起一阵阵热浪。他怕军长看见自己发潮的眼睛,忙低下头答:还那样。
吴军长就叹口长气说:这么多年了,这事摊到谁身上都够熬的。
吴军长说完这话时,老王的眼泪几乎都快掉下来了。吴军长不看老王,看着远方的天边说:可惜你这个将才了。
吴军长说完这句话,背着手叹着气走了。
老王站在那儿,目送着军长远去,好半晌才止住心里的情绪。吴军长远去了,老王觉得自己像一个没娘孩子那样又被抛弃了,他觉得委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有几次,他见到军长想问一问自己转业的事,可一见到军长又没了勇气。他知道,已经吃了S军几年的闲饭了,不用别人说,他自己都为自己惭愧。
自从知道他转业,他便开始吃不好,睡不香,每天回到家里,他都照例地先服侍老婆吃完药,然后开始做饭。饭做好了,女儿也就放学了,然后一家三口人开始吃饭。吃饭的时候,老王先把老婆的饭菜盛到一个碗里,再端到老婆面前,老婆的双手还听支配,颤抖着手把碗捧在胸前,另一只手用勺一口口地吃。老王做完这些才走回到桌旁坐下来,和女儿一起吃。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是这样。
刚开始的时候,女儿还小,他又当爹又当娘的照顾两个人,眼看着一天天把女儿熬大了,先上小学后上初中,一晃老王自己也老了。四十刚出头的人,本不应该有白发的,老王偶尔照镜子看见耳边已有不少白发了,这就让老王多了许多感触。
女儿大了,也一天天懂事了,吃完饭女儿执意要收拾桌子,老王就说:你回屋学习去吧,现在学校功课紧,爸也习惯了,去吧。
女儿在父亲的劝慰下回到自己的房间,老王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想女儿的事,女儿已经初三了,正准备考高中,他对女儿说过,要考就考重点高中,考上重点高中日后考大学才有希望。他觉得这辈子自己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只能指望孩子有个出息。有时晚上睡不着,他恨女儿不是个儿子,要是儿子他一定会让他去当兵,完成他没能实现的夙愿。可现实毕竟是现实,他现在唯一的打算就是能让女儿有个出息,平衡一些他失衡的心。
吃完饭,他又照例要给老婆擦个热水澡,虽然每天都给老婆擦澡,但从老婆下身散发出的那种难闻气味还是让他大气不敢喘,好在已经习惯了。他床上床下地挪动老婆,就像挪动一具僵尸。老婆就说:这么多年真是拖累你了。老婆这么一说,老王心里就有些不忍,忙冲老婆说:别这么说,谁让咱们命不好呢。他说这话时,就想到十几年前老婆生孩子时自己不能在家照料的事,要是自己及时赶回去了,后果能会是这样么。这么一想,老王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他便不再敢往下想了。不管怎么说,时光不能倒流,已经铸成的事实,不能重新再来一次。
最近老王一到夜晚总是失眠,眼前杂七杂八的事不断地在眼前闪现,最让他头疼的事是万一转业了,到地方干什么。当了二十几年兵,一切都习惯了,习惯了军营的号声,习惯了队列,习惯了这里的气味,可一下子失去这些,他不知将如何面对现实。还有躺在床上的老婆,这一切一切不能不令他伤神。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老婆就觉出了异样,黑暗中老婆就说:老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老王说:没事,你睡你的吧。
老王和老婆一直分开睡,刚开始孩子还小时,三个人挤在一张大床上,老婆行动不便,拉屎撒尿都在床上,老王和孩子还没说什么,老婆便提议分开睡了。孩子小时,老王在另外一张床上带孩子睡,孩子大一些了,老王又被照顾分了一套两室的房子,便让女儿单独去睡了。这间屋里仍是两张床。一张大床让老婆睡,另一张小床老王睡。老王每天半夜里都会醒来两次,帮助老婆翻身,问一问老婆尿不尿。
老婆这时又说:你别瞒我,咱们夫妻也十几年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事。
老王听老婆这么说,觉得也没有隐瞒老婆的必要了。便撑起身子,在床边摸过烟,点燃一支,吸了两口道:今年组织上可能让我转业。
老婆那边半晌没有动静,老王吸完了一支烟见老婆仍没动静,便下地走到老婆床前。月光下老王看见老婆满脸泪痕,他伸出手想摸一下老婆的脸安慰她一下,他刚伸出手,老婆一把便抓住他的手,捂在自己的嘴上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说:都是我连累了你呀——
老王慌了神,忙用被子蒙住老婆的头,然后才附在老婆耳边说:别哭,别让孩子听见。老婆这才哽哽地止住了哭声。
老王这才宽慰道:转业也不是件坏事,组织上考虑到我年龄大了,不适合在部队干了,和你没关系。
老婆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黑暗中睁着眼睛看他,半晌才说:老王咱们夫妻一场,你恨不恨我?
老王没料到老婆会这么说,他想到老婆刚和自己结婚时是多么泼辣又要强的一个人,什么事也不甘落在别人后面,那几年,自己和老婆生活在两地,家里的一切事都靠老婆一个人干,要是老婆不要强,强硬地让自己回去侍候月子,也不至于落下终身的遗憾。想到这,老王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老王不想让老婆看见自己哭,忙别过头去说:什么恨不恨的,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么,况且你的病也不是没有希望治,我听说外国专家发明了一种专门治疗你这种病的办法,等中国也有了就去试试。
老婆仍不说话,老王一直在老婆床前站着。
老婆终于说:你去睡吧,我没事,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老王说:你也别胡思乱想。说完就走到自己床前,躺下了。可他仍是睡不着,又不敢动,怕老婆听见,于是就那么难受地躺着,不知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些什么。不知什么时候,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晨起床号他也没听见,是老婆把他喊醒,他刚穿好衣服,出操的号声就响了,他抓过腰带就往操场上跑。但还是晚了,他看见早操队列前军长正在讲话,他没敢惊动人,悄没声息地站在了队尾,他看见吴军长瞄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难受了一个早晨。
老王想找吴军长谈一谈,谈一谈自己转业的事,哪怕是向吴军长倾吐一下压在自己心里这么多年的苦水,离开部队也就心甘情愿了。可他又怕吴军长不见他,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没去过军长家,到办公室找军长说自己这些事,军长在办公室里又很忙,进进出出汇报请示工作的人都排成了长队,自己的事和这些工作的事比起来,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自己有什么脸面去办公室打扰军长呢。这么一想,老王就犯难了,要不向军长倒一倒自己的苦水,简直都快憋闷死了。想来想去,他就想到了管理处的何处长,在外人眼里何处长和军长来往最密切,要是何处长能在军长面前说几句好话,军长也许会改变主意。想到这,趁马晓初不在屋,老王就把自己的想法和李向明说了,李向明听了老王要转业的事也很吃惊,同情地一直听老王说完。老王说完之后,李向明问: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老王说:你和何处长关系不错,有时间你陪我去何处长家一趟,看在你面子上何处长也许能帮个忙。
李向明琢磨了一下就说:行,晚上就去吧。
晚上老王和李向明两人来到何处长家,何处长一见老王又吃惊又兴奋,忙让坐倒茶,忙完了才说:老王,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这人可不轻易串门呀。
老王就说;谁让我老婆是那样呢,都在一个机关干着,这么多年连个门都没串过,有愧呀。
两人又谈了些别的,李向明把话题引到正路上,何处长认真地听完乐了,用手指着老王说:老王你是不是在骂我,你我在军长的眼里都是下级。只不过因工作关系我和军长来往多一些。老王不说别的,我在你面前还是个新兵蛋子。你当连长时,我还是个新兵,我怎么能和你比。你和军长都是红旗连出来的,都当过红旗连连长,不说别的,就凭这一点你在军长心中什么分量。别看你现在没职没权,那是因为你老婆把你拖累了。要不你现在最差也干到师长的位置上了。
何处长一口气把话说完,老王目不转睛地听完。两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老王在何处长的话语中自信心一点点地膨胀起来。他似乎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何处长喝了口水说:老王,军长在人前背后可没少说你好话,说你当年在红旗连如何如何。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老王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恨不能马上就要见到军长,一吐心中的委屈。最后他告辞何处长,从何处长家出来直奔军长家,他怕夜长梦多,怕自己的勇气和自信心睡完一觉会烟飞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