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眼睛的女仆显然更习惯于揉生面团,而不是处理成排的小钮扣,不过,她终于还是将伊兰身上这件深绿色骑马裙的扣子都一一扣好了。然后,她行了一个屈膝礼,喘着粗气向后退去。伊兰不知道她的喘息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面对王女感到的压力,也许戴在伊兰左手的巨蛇戒也增添了这个女孩心中的压力。麦瑟林家族的庄园和商船来往不息的艾瑞尼河之间,直线距离只有二十多里,但因为齐舍恩山脉的阻隔,两者之间的实际路程要长得多,所以这里的居民最常接待的访客还是跨越国境,从莫兰迪而来的牲口队。一位身兼王女和两仪师双重身份的来访者,绝对是他们从不曾遇过的。对于这里的一些仆人来说,这种荣耀几乎已经是无法承受的了。昨天晚上,爱尔丝极度尽心尽力地将伊兰的蓝色丝绸长裙叠好,放进更衣室的两个皮制大旅行箱中的一个里面,尽心尽力得让伊兰差点想自己完成这个任务。结果那一晚,伊兰起初睡得很不好,时梦时醒,后来睡过去之后,又起晚了。现在,伊兰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凯姆林去了。
自从知道凯姆林城正遭受威胁之后,这已经是伊兰第五次在外面过夜了。每次,她都会在白天访问三到四个贵族庄园,有一次她甚至去了五个庄园。这些庄园的主人都是因为血缘或誓言而与传坎家族连为一体的贵族,而每次访问都要用掉不少时间。时间如同一副重担,压在她的骨架上,但她依然必须在这些人面前显示出与她身份相符的庄重仪表。她在赶路时需要穿着骑马服,以免自己在到达目的地之后被看作一个凌乱不堪的逃亡者。而她与那些人会面之前还要再换上礼服长裙,无论她在他们的庄园中要度过一整夜,还是只有一两个小时,她的半数时间都被浪费在从骑马服更换为长裙,再从长裙换回骑马服上面了。但骑马服会让那些人感觉到她的急迫和对他们的需要,甚至可能会让他们怀疑她已经绝望了,所以她必须经过一番认真的梳洗,再穿戴从旅行箱中拿出来的王女宝冠和镶缀蕾丝的刺绣长裙,它们能够衬托出她的信心与力量。她本来还打算带上自己的侍女,以加强自己从容不迫的形象,但爱森德实在没办法在这种严冬中和她一起赶路,而且她怀疑那位老侍女慢吞吞的动作会让她急得把牙齿咬碎。不过,爱森德总不会比这个一直大瞪着眼睛的爱尔丝更慢。
爱尔丝总算是又行了一个屈膝礼,将她的大红色裘皮衬里斗篷捧了上来。伊兰匆匆地把斗篷甩到背后。火焰在壁炉中跳动着,但房间里并没有什么暖意,最近,伊兰觉得自己已经不太能把寒冷阻绝在意识以外了。然后女孩战战兢兢地问伊兰,殿下是否允许她去找男仆来搬运这些箱子。女孩第一次称呼伊兰为“殿下”的时候,伊兰就曾经温和地向她解释,自己还不是女王,但这个女孩一直都不敢称呼伊兰为“女士”或按照旧式习惯称她为“公主”,仿佛这种想法都会让她感到害怕。不过不管女孩对她的称呼是否适当,伊兰听到有人承认自己对王位的继承权,总是感到高兴。只是今天早晨,伊兰实在太累了,而且一心只想着上路回家,她压住打哈欠的欲望,简单地吩咐爱尔丝快点去叫男仆过来,就转身向镶嵌格状花纹的屋门走去。爱尔丝急忙跑过去,先行了一个屈膝礼,才为她打开屋门,然后又行了一个屈膝礼。这让伊兰不得不又耽误了一点时间。她一边拉紧红色的骑马手套,一边走出房间,丝绸骑马裙裤的两条裤腿因为剧烈的摩擦而发出了愤怒的“沙沙”声。如果爱尔丝再多耽误她一秒,伊兰觉得自己一定会尖叫起来。
尖叫的并不是伊兰,还没等伊兰走出三步,一阵恐怖的哀嚎声从爱尔丝的喉咙里倾泻而出。红色的斗篷甩起,伊兰猛然转回身,她已经拥抱了真源,感觉到丰美甘醇的阴极力流过全身。爱尔丝正站在走廊中间覆盖了浅褐色地板的条纹地毯上,她盯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双手紧紧地把嘴捂住。伊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能看到两个十字岔路以外更远的地方,但那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你看到了什么,爱尔丝?”伊兰问道。她已经将几个编织做到了即将完成的程度,有简单的风之网,也有能将她面前走廊两侧墙壁摧毁一半的火球,这颗能剧烈爆炸的火球很适合她现在的心情,以最委婉的说法来描述——最近她的情绪有些起伏不定。
女孩回过头,瑟缩着,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的双手依然没有离开嘴唇,似乎是想要堵住又一声尖叫。她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睛,身穿麦瑟林家族灰蓝色的制服,在她胸前高高挺起的一对丰乳说明她已经不是女孩了。实际上,她可能比伊兰还要年长四五岁,但她的行为举止实在不像个成年人。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不要告诉我那里什么都没有,你的样子就像是看到了一个鬼魂。”
女孩颤抖着说:“我真的看到了。”她一定是真的很害怕,甚至忘记了对伊兰的敬称。“是耐勒琳女士,她是埃德蒙领主的祖母,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但我还记得,当她发脾气的时候,就连埃德蒙领主也要踮起脚尖走路。女仆们只要被她看上一眼,就会吓得跳起来。那些来访的女士和爵爷们也比我们的女仆好不了多少,每个人都怕她。她刚才就站在我面前,而且面色阴沉,那真可怕……”听到伊兰的笑声,她红着脸闭住了嘴。
伊兰会笑是因为她绷紧的神经放松了,黑宗并没有跟踪她来到埃德蒙领主的庄园,也没有身藏匕首的刺客和想把她劫回白塔的爱莉达派系姐妹。她经常会梦到这些人,有时候所有这些人会同时出现在一个梦里。像往常一样,她不情愿地放开了阴极力,为那种鲜活而丰富的喜悦与生命力离开自己的身体而感到懊丧。麦瑟林是支持她的,但如果她将埃德蒙的宫殿毁掉一半,也许那位领主就要改变主意了。
“死人不可能伤害活人,爱尔丝。”伊兰温和地说。既然她笑了,就应该更温和些,而且她心里还在为刚才要抽这个小妮子两耳光的想法感到抱歉。“他们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所以他们无法碰触这里的任何事物,包括我们。”女孩点点头,又行了一个屈膝礼,但根据她睁大的眼睛和抖动的双唇判断,她并不是很相信伊兰的话。当然,伊兰没时间继续关怀她了。“快去找男仆来,爱尔丝。”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别再担心什么鬼魂了。”女孩再次行过屈膝礼之后,快步跑开了。她一边跑,一边还在飞速地左顾右盼,仿佛在提防耐勒琳女士突然从方格花纹的墙壁中跳出来。鬼魂!这个傻女孩!
麦瑟林是一个古老的家族,虽然它的规模并不算大,也没有很强的实力。这座宫殿通向正门大厅的主楼梯相当宽阔,还配有大理石栏杆,正门大厅更是一个宽敞高大的空间,地上铺着灰蓝色的方格地板砖,带有镜子的吊灯用锁链悬挂在离地面二十尺高的天花板上。大厅两侧排列的橱柜上没有镀金,也看不见什么镶嵌饰品,但有着繁复细腻的雕刻花纹。一面墙壁上悬着两幅挂毯,其中一幅挂毯的图案是男人们骑在马背上,狩猎老虎,这种充满危险的狩猎是麦瑟林家族的一项重要事业。另一幅挂毯则描绘了麦瑟林家族的女人们将一柄剑奉与第一任安多女王,这是麦瑟林家族极为珍视的一个历史事件,虽然它并不一定真正在历史中发生过。
艾玲达已经下了楼,正焦躁地来回踱着步,伊兰看到她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她们本应该同居一室的,但这样做会显得麦瑟林家族仿佛无法为两位重要的来访者提供足够舒适的寓所,愈是小家族,自尊心就愈强,艾玲达至今都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不过她至少应该理解什么是自尊。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自尊和力量几乎能照得别人睁不开眼睛。现在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这让她甚至比伊兰还要高。一条深褐色披巾盖在她的浅色外衫上面,一条叠起的头巾将她的红色长发束在脑后,虽然只比伊兰大了一岁,但她现在的样子已经是一名标准的智者了。能够导引的智者通常都有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的容貌,而且艾玲达已经拥有了智者的威严,至少此时此刻是这样。当她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也经常会一同傻笑个不停。当然,艾玲达身上的首饰并不多:一条白银坎多项链,一枚雕刻成海龟形状的琥珀胸针和一只象牙宽手镯。智者们经常会佩戴许多项链和手镯,但艾玲达还不是智者,她现在只是一名学徒。伊兰从没有将艾玲达看作一般人,但她实在已经很多次看到艾玲达在智者们面前卑微的样子了。有时候,伊兰觉得智者们也在将她看作一名学徒,或者至少是一个学生,这肯定是个愚蠢的想法,但有时候……
当伊兰走到台阶底端的时候,艾玲达整理一下披巾,问道:“你睡得好吗?”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忧虑还是从她的绿眼睛里流露出来。“你没有让人给你送酒去,帮助你入睡吧?我在吃饭的时候已经安排只让你喝掺水的酒,但我看你一直在盯着酒壶。”
“没有,妈妈。”伊兰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我看那个酒壶,只是因为埃德蒙竟然会有这样的美酒而感到惊讶,妈妈,在这样的酒里掺水真是可惜了。我在睡前喝的是羊奶。”如果有什么东西会让她难产,那一定就是羊奶!她以前竟然还很喜欢喝这种东西!
艾玲达将双拳抵在腰间,摆出一副让伊兰感到好笑的气愤模样。怀孕给伊兰带来了很多麻烦,从经常突然爆发的脾气、胀痛的乳房到持续不断的疲倦,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身边的人对她的过分溺爱是最让她感到头痛的。安多王宫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她怀孕了,因为明的预言和大嘴巴,许多人甚至比她自己更早知道她的怀孕。伊兰不知道自己还是婴儿的时候,是否曾经被这样无微不至地照料过,她尽力以最优雅从容的姿态处理所有这些麻烦。通常她都还能做得不错,毕竟大家只是想帮助她,但她真希望那些女人们不要以为她因为怀孕就变成没脑子的傻瓜。几乎她认识的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而且那些从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往往是最过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