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显码头一带江面舟揖如林,因肇庆沈军与粤军激战,商轮民船已经不通,出进码头的只有挂着外国旗帜的轮船。在那些各种船只之间,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装饰华丽的紫洞艇。这种紫洞艇虽名艇,其实却是相当大的船。船头有拱檐,进去便是大厅,陈设华丽,可摆两三席酒。再后面便是妓女的住房。除紫洞艇外,还有一种便是水筏,下面用几条大船连接起来,上面盖楼房,分上下两层,每层分为若干厅房,厅用于吃花酒和开赌局,那些鸽子笼似的房间则专为妓女接客住宿所用。在广州,妓院称之为“大寨”,妓女则称之为“老举”。梧州与广州相近,交通方使,此地妓院之格局亦与广州近似。黄绍竑一向向往广州和梧州的花花世界,特别是这几年来,困守在百色的山沟里,后来千里转战,过着流离朱所的生活,被死亡和饥饿折磨,为紧张的环境所迫,驻兵容县又是一筹莫展,现在到了梧州,虽然是冒险前来,但他并不放弃一时的享受,更何况他与那艇妹水娇的交情亦不是一般的。他知道,水娇不在紫洞艇上,也不在水筏上,她有她自己的艇。黄绍竑沿五显码头下行,走了约莫里许,在一个江湾子里,看见一只小艇,那艇很是特别,并不华丽花哨,但却小巧玲珑,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船簿顶上那只昂首而立木雕的龙,龙长约两丈,正好把艇首和艇尾相连。那木龙雕得栩栩如生,饰以彩漆,远远看去,宛如一条蛟龙携着那只小艇遨游在波涛之间。黄绍竑见了暗喜,站在江岸上,用双手围成个喇叭,向小艇发出“啊喂”一声,又拍了三下巴掌。那小艇上立时便钻出一个俏丽超群的女子来,接着只听一阵咿呀的桨声,那小艇便飞快地划了过来。黄绍竑命令卫士留在岸边放哨,他三步拼成两步奔到水边,一下便跳到那小艇上去了。小艇一阵颠簸,那女子忙将黄绍竑扶住,只说了句:“你总算来了,都三年啦!”她把黄绍竑扶到烟榻上,当即取来了烟枪和烟灯,又取来了一只精致的骨制膏盒,他一边为绍竑装烟,一边情切切地说道:
“这些都是你三年前用过的旧物,我一直为你收藏着,哪知你一去就是三年,你们男人的心,真是好狠哟!”
“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嘛!”黄绍竑一边抽着大烟,一边用眼睛盯着水娇那高高隆起的胸脯。
“我都老了,你还找我干什么?”水娇见绍竑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她出神,便娇咳地推了他一把。绍竑趁势将她一把拉到怀里,亲了起来。
“哎哟哟,你的胡子,戳死人了……”
“艇上的人,做得好事!”
黄绍竑正搂着水娇亲热的时候,忽听艇外有人吃喝,两人都吃了一惊。绍竑疑是他的梧州之行被邓瑞征看出了破绽,派人逮捕他来了,赶忙一把将水娇推开,跳下鸦片烟榻,拔出手枪来。水娇也吓得心头咚咚乱跳,正要走出舱外观看,只见两个身穿西服的年轻人已倏地跳上艇来。黄绍竑觉得来人似乎有些熟悉,但艇子太小,他在舱内蹲着,一时又不能看清来人的面孔,正在着急的时候,只见登艇的一人哈哈笑道:
“总算被我们捉住了,哈哈!”
“二位先生是……”
水娇只得硬着头皮迎出艇外,和两位来客应酬。因为水娇和她的小艇不属于花捐公司管辖,她素喜自由自在,摇着小艇,在江上出没,独来独往。她也接客,但要中意的。她姿色出类拔萃,性格和行动又带几分传奇色彩,梧州的一些纵垮子弟,称她为“水上女神”。但她并不自由,经常要小心应付码头地痞的捉拿和敲诈,在梧州,码头地痞们捉水上私娼叫做拿“黄脚鸡”。因此,水娇见这两位头戴宽边礼帽,西装革履的青年从另一只竹筏突然跳上她的小艇,而且言语戏谑,便断定又是码头上的地痞来敲诈勒索了。水娇深知绍竑脾气倔暴,向来不吃这套,他身上又带着手枪,要是冲突起来,那就麻烦了。水娇正在焦急,来人中一位潇洒英俊的青年,嘻笑着用桂林官话向水娇问道。“水妹子,仔细看看,还认得我们吗?”
水娇觉得这两位来客好生面熟,但一时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她摇了摇头,拘谨地问道:
“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嘻嘻,就是告诉了我姓甚名谁,你也不会认我的,我晓得在你的眼中,只有我们的季宽大哥嘛……”
那一口软柔的桂林官话,早已使躲在舱内的黄绍竑按捺不住了,他在里头朝外喊道:
“白健生,你还在油嘴滑舌的,当心老子剥你的皮!”
水娇这下终于想起来了,忙笑道:“啊——你是白连长!”
“在下白崇禧的便是!”白崇禧又指着陈雄道,“这位是机关枪队长陈雄先生。”
原来民国九年春,马晓军部奉命驻扎梧州时,当时的连长黄绍竑因和水娇相好,不时到她的小艇上请白崇禧、陈雄、夏威等同僚来喝酒,因此自崇禧和陈雄认得水娇。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黄绍竑对白崇禧和陈雄在水娇的艇上找到他,感到非常诧异。
“季宽大哥的行踪,岂能瞒得了我?”白崇禧嘻嘻笑道。
“我跟健生打赌,说季宽要是在水娇的艇上,今晚由我作东请客。今晚我的客算是请定了。”陈雄也笑道。
原来,白崇禧和陈雄在广州见沈鸿英叛乱,孙中山亲自指挥平叛,认为此时打出孙中山委的讨贼军旗号,袭取梧州是最好的时机。此时他们又收到黄绍竑的密函,得知黄绍竑即将率队向梧州进发,要白、陈速到梧州晤面。白崇禧和陈雄便搭乘一艘悬挂英国国旗的港梧船,赶赴梧州。到梧州后,他们既不知道黄绍竑的下落,又不便四出打听,陈雄为难地说道:
“不知季宽到梧州了没有?”
白崇禧却笑道:“我掐指一算,季宽此时必在水娇的艇子上幽会。”
陈雄摇手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去年的黄历今年不能用啦!”
白崇禧仍笑道:“敢打赌吗?”
“赌就赌,如果季宽果真在水娇的艇上,今晚由我作东请客。”陈雄道。
他俩在梧州沿江码头上找了一阵,果然在水娇的艇上找到了黄绍竑。
“算啦,都是老朋友了,这个客,应当由我来请。”水娇笑道。
黄绍竑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要马上回戎圩去!”
“饭也不吃啦?”水娇一听黄绍竑又要走,感到怅然若失,心里很不好受。
“饭,不能吃了!”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望着水娇,果断地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就走!”
白崇禧知道水娇心里难过,便说道:“水妹子,不出半月,我季宽大哥就要以你的艇子为家啦,耐心再等一等吧!”
“半个月?上回你们一走就是三年,你们男人的心,都是狠的!”
水娇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涌出一潭泪水,那两只黑得发亮的眼珠,象浸在水中的两颗黑宝石。她轻轻地抽泣着,丰满的胸脯微微地颤动着,楚楚动人。黄绍竑从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上,退下一只镶着钻石的金戒指,戴到水娇的手指上,然后便和白崇禧、陈雄下艇,急急赶回戎圩部队驻地去了。
回到戎好,黄绍竑连夜召开营长以上会议。首先由白崇禧报告广东方面的情况,然后制订作战方案。最后决定,鉴于目前肇庆未下,梧州尚驻有冯葆初旅及其他沈军,敌强我弱。不宜过早发动,须待粤军第一师攻下肇庆,迫近梧州外围时才作大举。会后,黄绍竑仍派陈雄返回广州,以保持与大元帅府的联系。白崇禧则留下来当黄绍竑的参谋长。
“健生,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看来非得你亲自走一趟不可。”有一天黄绍竑忽然对白崇禧说道。
白崇禧见黄绍竑皱着眉头,便笑道:“是要我到玉林去吗?”
黄绍竑先是愣了愣,然后点头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