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散
黄家班在叙府街市上摆的场子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场子中央,那个壮年把两根筷子从鼻孔里插进去,一会儿竟然从眼睛里钻出来。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仰起面来,把闪闪发光的剑吞进肚里,只剩下剑柄。围观的人心都提到了嗓门眼上,却见吞剑者缓缓地把剑抽出来,脱掉褂子,反曲起腰,桥拱一般。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俊秀少女走出来,左手握菜刀,右手握一把葱,在中年人肚子上飞快地切。刀子越动越快,那男子的肚皮上葱末四溅。顷刻之间,一把葱便已切完。最后一截葱刚切毕,少女突然大喝一声,轮起菜刀,劈柴一般使劲砍下去。观众的心又提了起来,众人只听得“嘣”的一声响,中年人的肚子竟安然无恙。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掌声之中不知道谁在叫:姑娘,你也脱了衣服,叫那汉子在你肚皮上砍上一刀,让爷们开开眼!附和声一浪高过一浪,四围嚷成一片。这时身着坎肩的黄班主朝众人抱拳,朗声说:各位兄弟朋友,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黄家班初临贵地,众位就如此热情,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及。现在由黄某和咱们戏班的金莲姑娘为大家表演,还望各位多多捧场。
黄班主蹲起马步,定神运气,操起旁边一根两丈长的木杆,颤颤地举起来,然后把木杆的底端放在下牙上。他展开双臂,顺着场子走了一圈,把杆子放下来。刚才切葱的少女活动了一下身子,几个跟斗翻过去,扭着杆,轻捷地爬了上去。黄班主举起杆子,又把杆子的底端放在下牙上,仰着头,在场子中间颤巍巍地转来转去。随着那少女越爬越高,全场叫好声和掌声不绝于耳。接着戏班的其他人也上了场,顶碗的、玩球的、用脖子顶铁枪的、翻跟斗的……精彩纷呈,高潮迭起,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声锣响,一个十二、三岁宽额瘦脸的少年端着锣盘,环着场子向观众讨钱。众人见状,有的摸出几个铜子扔进锣盘,有的却往人后缩,把脸躲在别人后面。这时一个穿长衫的青年抓住少年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你也表演一个给本少爷瞧瞧,本少爷把这些钱都赏给你。青年的另一只手握着十多个铜子,在少年的眼前来回晃着。黄班主喊:猴子,把你的真功夫也拿出来晒晒,让父老兄弟们开开眼界。
叫猴子的少年把锣盘递给刚从杆子上下来的金莲姑娘。一个壮年丢过来四颗鹌鹑蛋大小的钢珠,猴子一个跟斗翻过去,接住,摊开手心,在场子边转了一圈,让观众辨别钢珠的真伪。确认无误后,猴子把褂子和长裤脱下扔在一边,只穿一个裤衩,在场子中央盘腿坐下,开始运气。众目睽睽之下,猴子把四颗钢珠先后吞进了肚子。众人惊得目瞠口呆,大气不敢出。猴子吞完后,又开始运起气来,收缩身体。片刻之后站起来,朝观众抱拳说,各位,珠子已经被我吞下去了。或许有人不相信,以为我使了障眼法,把珠子藏起来了;各位看,我手里没有,嘴里没有,身上的其他地方也没有,只有裤衩里有两颗,那也不是钢珠,是肉蛋儿!不相信的漂亮姐姐,都可以过来摸摸。人群一阵哄笑。刚才那个穿长衫的青年过来,把猴子的裤衩往下一拉,看了看,说,果然没有,莫非真被你吞下去了?猴子说,各位,这位大哥不是不相信我,他只想验证一下我是不是男的。鄙人绰号猴子,是名副其实的公猴子。就算藏在裤裆里的两颗蛋是钢蛋,另外还有两颗呢?实际上,他拍了拍肚子说:四颗都装进去了。我跟大家一样是吃五谷杂粮的,不吃钢珠。因此,我得把它吐出来。如果我能吐出来,希望大家少给点掌声,多赏点铜子。如果吐不出来,就说明我猴子的死期到了。猴子自小流浪江湖,无父无母,还望大伙凑几个铜钱买口匣子,把猴子给埋了。
场子周围又是一阵大笑。猴子坐下来,气沉丹田,开始呕吐。猴子吐了一阵,众人只见从他嘴里吐出一些污物,却并不见钢珠。黄班主站在猴子身边,朝围观者拱手道,各位父老兄弟,看这位小兄弟,把早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可是珠子还没出来,也许,珠子已经进入肠道了。如果进去了,是会死人的。大家不要着急,我们再等等,看他能不能吐出来。猴子突然趴在地上,四肢痉挛着,又痛苦地呕吐起来。更多的污物吐在地上,观众又是恶心又是担心,都希望猴子能把珠子吐出,可是他们并未从污物之中见到钢珠的影子。
端着锣盘的少女在场子边要钱,观众纷纷解囊,有*的年轻人,趁给钱的工夫,把少女的手摸一下。少女也不在意,只微笑着朝给钱的人鞠躬。突然,外围人声大震,大街上人影急速蹿动,有人奔跑。杂乱的马蹄声响起,数百人的官兵骑着马冲过来,有的喊:抓住乱党!抓住乱党!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闪,有几个躲不及的,倒在了马蹄之下。
杀人啦!杀人啦!有人高喊。看杂耍的人群乱起来,纷纷逃命。黄家班的演员被慌乱的人群冲散了,官兵又横冲直撞过来,他们来不及收拾行李道具,跟着人流四处逃散。猴子还呕吐,脸色苍白。他趴在地上,看见人影散乱,各种尖叫声夹杂着马蹄声塞满耳朵。马蹄声在身旁响起,几匹快马从他的身边疾驰而过,他慌了神,再没心思表演吞钢珠的假戏,翻起身来,钻进人缝,疯狂地奔跑逃命。
猴子跟着惊惶的人群逃窜,等身边的马蹄声消失,人群不再四处奔跑,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陌生的街上。猴子顺着来路去找杂技班,可是又走了很长的路,穿过几条街巷,还是没有找到刚才表演的场子。他在大街上流浪了一个多月,四处向人打听杂技班的消息,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说在这大街上玩杂耍的班子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要找的是谁呢。
二:少年
猴子在城郊那家叫邹记凉粉店的小吃店门口遇到那群马脚子。猴子已经知道自己流浪的这个地方叫叙府,而那群赶马帮的马脚子是从云南过来的,如今正要回云南去。猴子站在邹记凉粉店门口,看见门口拴着十来匹马,而店里坐着十来条汉子。汉子们穿着坎肩褂子,脚上套着草鞋,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汗臭味。他们在吃凉粉,有两个还喝酒。猴子就进去,站在一个身材矮胖的马脚子旁边,看他吃东西。矮胖子看了一眼猴子,说是不是饿了?猴子点点头。矮胖子把自己吃了一半的凉粉推过去,说给你吃。猴子笑笑,说我不吃别人吃剩的。矮胖子拍拍猴子的肩膀,说你小子人小志气大,不吃就算了,饿死你!猴子在矮胖子身边坐下来,抓起一根筷子,说我变个戏法给你看,你买一碗凉粉给我吃。矮胖子说什么戏法?猴子把那根筷子竖在桌子上,然后把手放开,筷子竟然晃也不晃一下,直直地竖起来。猴子说你试试看?矮胖子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摆弄,怎么也竖不起来。其他的马脚子也学着摆弄筷子,可是也没那本事。猴子喊:老板,来一碗凉粉,这位胖大哥请客!矮胖子大笑起来,说你小子行,老子就请你吃一碗。
猴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凉粉,起身抹抹嘴,要走。矮胖子拉着他的手说,你再给我们弄个好玩的。猴子说你还想看什么。矮胖子说,随便你,只要好玩就成。猴子抓起一根筷子,在马脚子们面前晃了晃,两手一摊,筷子不见了。马脚子们到处找,想看他到底藏在哪里,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猴子说在这里呢,手掌伸开,筷子又在他手里了。马脚子们大笑。猴子说我是凭本事吃饭,既然表演给你们看了,你们就随便给几个铜子吧。矮胖子说你这孩子鬼精灵,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猴子说我叫猴子。矮胖子说哪有人的名字叫猴子的。猴子说那你叫什么名字。矮胖子说我叫罗宗银。猴子的眼珠子转了转,说我叫罗宗和。矮胖子说你小子够聪明的,顺口就跟我姓了,还跟我同辈,我们罗家在罗莆可是大族,宗字辈的也不是小辈。猴子说我才不想跟你一个姓呢,都怨我爹,死那么早,还要叫我跟他一起姓罗,真不值。罗宗银说你不是叙府人吧,听你口音有点不像。猴子说你也不是叙府人,你的口音也不像。罗宗银说我当然不是啦,我是云南的。猴子说我也是云南的,我们那里叫罗莆,你不可能跟我一样也是罗莆的吧?猴子望着罗宗银坏笑。罗宗银说你狗日的嘴巴伶俐得很,我说不过你。
这时一个马脚子站起来说,该上路啦,晚了赶不到下一站。马脚子们纷纷起身。猴子说你们要去哪里?罗宗银说回云南老家,我们赶马帮。猴子说赶马帮好玩不?我也跟你们回云南老家。罗宗银说你小子就别再扯蛋了,老子不相信你的鬼话,云南远得很,凭你也走得去?你跟我们走了,你爹娘不找你?猴子说他们早死啦,我就一个人。罗宗银说你一个小孩子怎么去?猴子说能去,你们不是有那么多马么,送一皮给我骑就得了。再说刚才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也是云南的,我要回老家。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们不会连这点想忙也不帮吧?罗宗银说我们的马是驮货的,你不见马鞍上有那么多东西吗。
马帮上路了,马脚子们看见猴子跟着他们。罗宗银说你还真跟我们走呀?猴子说当然是真的了。罗宗银说你有钱吗?一路要吃要睡,都要花钱。猴子说没有,可是我可以变戏法给你们看,你们就管我吃喝睡觉。一个马脚子说,别管他狗日的,等走到半路,就把他卖了。猴子说要不你给我钱,我现在就把我卖给你。
马帮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云南方向赶,在路上又遇上几支马帮,人与马越来越多,牵成长长的一队。猴子跟着马帮,一路上颇为顽皮,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找不见了。马脚子们四下里寻,却见他坐在前面的马背上。因为要长途跋涉,所以马驮的货并不太重,可是再加上一个人的重量,马就有点吃不消了。马脚子看见猴子骑在马背上,就用鞭子抽他。可是鞭子还没抽过去,猴子一纵身就跳下来,或者从这匹马跳到另一匹马的背上,还在上面做鬼脸。倒是驮马被鞭子抽了一下,受了惊吓,嘶鸣着朝前面的马群里挤。一路走来,因为有这个顽皮的孩子,马脚子们倒也不觉得寂寞。
少年猴子就这样跟着马帮来到了云南的边境小镇罗莆。到罗莆时,马帮又只剩下最初那十来匹马。马脚子都是罗莆的,他们一到罗莆就分头回自己的家,把举目无亲的猴子扔到了小镇上。
罗莆地处滇川交界,镇上最有钱的是乡绅王国豪。王国豪的父亲中过举人,在光绪年间曾任过知县,为官时即在罗莆买田置地,赋闲后住在罗莆,过起了出地收租的闲日子。王举人辞世后,王国豪子承父业,虽说没做官,却把家业扩大了,整个罗莆有一半的土地是他家的。上罗莆在罗莆镇以北,距罗莆镇十里地,地势要高一些,有几百户人家。罗莆镇和上罗莆的人,本来大多以罗姓为主,可是随着时光流逝,罗莆镇上的罗姓人逐渐分散,只有上罗莆,八成以上的人家都姓罗。罗莆河从上罗莆后面的老林里淌下来,把上罗莆一分为二。罗莆河边,屹立着罗氏族碑。族碑所在地从前是祠堂,可是由于年代久远,祠堂无人修缮,最终那间草盖的祠堂被风吹走,几根柱子也不知去向,只剩那块石碑裸露在风雨日光之下。上罗莆的土地大多是罗宗榜家的。罗宗榜的祖上同样显赫,他祖父在乡试中曾中过第四名举人,虽然在次年进京参加会试的途中不幸溺水而亡,只在上罗莆留下一座衣冢,而那座衣冢仍然是罗家显赫名声的象征。到罗宗榜这一代,虽然家道已大不如前,可是罗宗榜依旧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而且,其父过世后,他就一直继承着族长一职。
少年猴子游荡在罗莆。罗莆镇小,彼此间大多都认识,可是人们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宽额少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似乎一直就存在着,只是没有注意罢了;又似乎是突然出现,因为人们对他一无所知。你叫什么名字?他们问他。我叫罗宗和,少年说。罗莆镇上的人们以为他是从上罗莆下来的,可是当他游荡到上罗莆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家世。人们对这个神秘少年充满好奇。
你为什么叫罗宗和?你真的姓罗?
谁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给我取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
你爹呢?
早死了。
你是哪里人?
罗莆人啊,你们不是看见我在这里吗?
你爹叫什么名字?
谁知道,他死得早。
你怎么知道你是罗莆人?
我爹说的。
可是你爹又是什么人?
我咋知道?你们去问他吧。
人们逐渐听说这个叫罗宗和的少年是罗宗银那群下四川的马帮带回来的,可是根据少年的说法,他本来就是罗莆人。罗莆也有很多地方呢,是哪一处的呢,不清楚。可是他叫罗宗和,这么看来,他跟上罗莆的罗氏家族显然是宗亲。果然,人们看见他经常出现在罗姓人家。首先是上罗莆的罗宗银家,还有别家。少年称呼矮胖子罗宗银为大哥,在罗宗银家里出出入入。有人以为罗宗银对这个神秘少年的了解会更多一些,可是罗宗银说他知之甚少,他只觉得这个少年很精灵,虽然小小年纪,说话做事却显出非同一般的老练。
神秘少年罗宗和游荡在罗莆和上罗莆之间,偶尔在王国豪和罗宗榜家打打短工。他喜欢人多的地方,赌馆和茶馆也常常能见到他的身影。没有人知道他住什么地方,吃什么。人们对他之所以有兴趣,更重要的原因是是他的一些绝技让人们大开眼界。他两手撑在地上,倒立走路,可以走一两里路程。刚支起架的长三间房子,他双手勾在梁木上,扭着梁木就是一个来回。还有人说,他一纵身,就能跳到一丈多高的房梁之上。问他跟谁学的,他说没学,天生就会。可是渐渐有传言,说罗宗和是跟僰人学的。僰人是滇川一带的神秘民族,居住在外人不知晓的山里,他们飞檐走壁,健步如飞,夜晚行走如同白昼,死了之后,把棺材吊在无人能攀的峭壁上,人们称他们为僰人子。更有人说,罗宗和本来就是僰人子。
五年之后,罗宗和从少年长成青年,罗莆人渐渐熟悉了他。这个小个子的宽额青年依旧无家可归。赌馆、茶馆和妓院常常成为他的栖息之所。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没了他的踪影。这个来历不明的罗宗和,在人们的眼皮底下神秘消失了,没有谁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
三:惊变
罗宗和厌倦了在罗莆游荡的日子,在某个清晨跟随一队路过罗莆的马帮下了四川。到叙府之后马帮停了下来,罗宗和开始了他的毫无目的的飘荡。走过的地方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成都、重庆、宜昌、洛阳、扬州……他在街头卖艺、卖狗皮膏药,充当江湖游医,他拉过纤,挑过担子,在作坊干过,甚至当过土匪的“钩钩”(即探子)。他后来跟随一条武昌过来的船,又回到叙府城。
罗宗和混迹在走马街的各种人群之间。走马街是一个繁华地段,马店、酒家、赌馆、妓院、驿站、烟馆一家挨一家,而古色古香、气势磅礴的云南会馆更使这条街增添了几分气派。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空气中充斥着汉子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从云南、贵州过来的马帮随处可见,到处是哒哒的杂乱的马蹄声。因为繁华,三教九流的人都聚集此地,帮派林立,打杀事件也时有发生。罗宗和喜欢这种热闹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