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凶杀早过去十余天,那夜的雨水也将血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破败的房子也被彻底推倒,在原来的地方每天都有近百个工人热火朝天地干活,五丈长的青条石从山里被凿下来,用滚木运进城里,再由工人将青条石凿平,铺出一个高台,但那天晚上的凶案却像诅咒一般笼罩着偌大城池,每晚子夜,鼓过三响,城卫司准时戒严,凡在那期间还出现在街上的,一律抓起来服役。
唯一欢喜的恐怕是乐坊的妈妈们,稍微晚一点的客人都会选择留宿乐坊,对于乐女侍寝此例不开的规矩早忘了,大势所趋之下,谁也没有和银子过不去的想法。
在螅园那边催过两次后,宋钰也履行自己承诺,每天晌午后都去螅园传授拳技,在螅园呆着的这些人,手上没见过血都没脸和其他人打招呼。所有人除了对老祖宗恭恭敬敬之外,对这个瘦不拉几、一拳过去可以抡翻好几个这样的书生的宋钰自然打心底瞧不起,但老祖宗传了法旨,这些人也只能敷衍着跟着练。
这天又是如此,下面那些痞子歪歪斜斜站着,好像身子被抽了筋似的压根站不直,由里到外都散发出一种职业的痞子气息。有两人不小心间拳头碰胳膊,然后彼此间都觉得是对方的错互不相让,开始掐架起来。抓阴扣鼻孔咬肩膀无所不用其极,周围人顿时乐开了,还特意让开一块空地好让二人施展本事,还有人扯着喉咙不断叫好:“用力啊,哎呀,要是再用力一点就可以撕烂彪子的嘴了,可惜!”
“彪子你脑袋被驴踢啦,人家把手都送到你嘴边,偏偏你死心眼非得要吐口水,吐口水能淹死人吗?对,踢爆他卵蛋,看田横以后还如何梅开二度,连花骨朵也看不着。”
宋钰站在人群之外,背着手静静看着。人群中那两人虽然平日里都很熟,但血性一旦激出来连亲娘舅舅也不认,谁管你是谁?
距离宋钰最近的一个痞子笑嘻嘻地回头:“宋教习,要不你给咱们露一手,上去把他们二人分开?”教习本来是极高的一种官职,但在这些人嘴里吐出来自然是嘲弄和取乐的方式,也不知最初是谁这样喊了一声,本来没人在意,后来有人专门解说了一下教习该是多大多大的官,然后所有人都一齐改口,宋钰也从先生“升级”成了教习。
“让他们打,谁也不许劝架。”宋钰微微提高声音说道:“彪子、田横,你们俩听好了,谁要是开口投降认输,谁他妈就枉自站着撒尿。”宋钰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扯开口子将大大小小散碎的银子、银粒倒在手里,随手洒到空地上:“弄出血我资五两纹银,要是弄死了对方,活下来的我奖励五十两。别担心弄出人命,乱葬岗哪天没有几具尸体?”
宋钰的声音越过半空,准确而清晰地传到所有人耳中,那些看热闹拼命喝彩支招的人都愣住了,这是在劝架?七八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这边,就连在场中打架的两人也停下来。稍微魁梧的那个是彪子,半边眼睛全乌了,另一只眼睛圆鼓鼓地望着宋钰,看上去殊为恐怖。
田横抬脚将散落在旁边的一锭银子踢开,人群顺势让开一条通道,一直通向宋钰。田横嘴角带血,半边胳膊也软塌塌的垂着,却浑不在意,朝宋钰走了两步:“这点点钱就想买咱哥俩的命,大爷我一夜春宵的嫖资也比这多,姓宋的,你那些花架子好看是好看,可是没用。敢不敢过来陪大爷我玩玩,大爷要是被你弄死了,不怨你。要是你受不了我这拳头,也只能怪你运道不好。放心,我也不会让你白死,给你找个女子来配冥婚,算是够意思了吧!”
人群顿时沸腾了,无数人起哄喝彩,一个个将手掌拍得通红:“田横你还是歇着一边去,你卵蛋还疼吧。”
“对对,让彪子先和教习玩玩,彪子看似粗壮,其实拳头很轻,跟果子砸在身上一样,让教习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对,田横你就别瞎参合了,教习身份尊贵,咱们不能群起而攻,这不是咱们龙蛇帮的规矩,等下彪子玩累了你再陪宋教习玩玩不迟。”
一时间下面众说纷纭,还有好事者丢过来两把刀子。
彪子傲然站到宋钰对面:“那天晚上黑灯瞎火的没看清楚,今天如果你还能赢了我,我彪子这条命以后就交给你了,任你差遣。”
宋钰平静地看着彪子:“我不用人提鞋。”
一句话气得彪子呀呀直叫唤,接近八尺的汉子竟然被小自己一圈的书生给嘲弄,换着谁也受不了,尤其是这么一帮长期奋斗在黑暗角落又以豪侠游侠自居的痞子们,彪子俯身捡气一把匕首:“别说我欺负手无寸铁的人,快捡起来,我们大战三百回合。”彪子心中暗自盘算着,只要宋钰一俯身捡刀,他立即冲上前,现在宋钰背后放一刀血再说,至于刀插多深、插在什么位置不在彪子考虑中,只要人别在螅园断气就好。
宋钰学着田横的模样将刀子踢到一边,手依然背在身后:“来吧!”
先前和田横打闹已经激起彪子凶性,正觉得打得畅快却被宋钰一句话激得停了下来,这瞬间再次凶性萌发,握着匕首就朝宋钰刺去。
所有人心中一乐,彪子在他们这些人中属于胳膊比脑袋好使的那种人,就像狗熊一样,一红了眼连亲娘舅舅也不认。众人都开始想象着宋钰腹部中刀哀嚎连天的模样,还有人低声骂着:“装呗,看你肠子流了一地的时候,还能不能继续这样万事不关心的模样。”
“一个书生妄图教我们打架,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老祖宗怪罪下来也和我们无关,是他要和彪子搏命的,这次可不是我们欺负人。”
所有人都展开丰富的联想,想象着宋钰惨不忍睹、痛哭流涕、悔恨交加的情形,冲过去的彪子忽然矮了一截,然后整个人跪在距离宋钰身前半尺的地方,手上牛角尖刀铛铛掉在地上。
“废物!”田横钢牙一挫,连刀子也不捡,提着拳头就朝着宋钰冲过去,结果也是刚冲到彪子的位置,肚子就莫名其妙挨了一拳,随后宋钰手掌斜斜劈在他肩胛上,田横哎呀一声直挺挺地就跪在地上,刚好和彪子跪在一条水平线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书生细胳膊细腿的,怎么可能轻飘飘的一掌能把八尺汉子搁在地上起不了身?
“肩膀肌肉结实而有弹性,有极强的抗击打能力,就算被扁担狠狠砸一下可能也没事。我用的力量并不大,你们在场的每个人都可以比我的力气更大,战斗中力量是胜利的一个前提,但不是全部。结合我先前给大家说的,控制好肌肉收缩度,在拳或者掌落下的过程中不断加速,不依靠长距离的蓄力就可以达到刚而脆的爆发力,这就是同向力叠加的原理。”
四下无数双眼睛惊愕而视,如果彪子是粗心大意导致的话,那么田横又是为什么这样,莫非这套拳掌之法真的如此厉害?
“如果还有人不信的话,可以现在站出来,我亲自指点。若是没有疑问……”宋钰平静地看着前方众人,冷冷的眼神从每个人脖子上扫过:“就给我好好听着。”
“宋教习,彪子肯定知道自己错了,你就让他起来吧,看着怪痛苦的。”
“是啊,宋教习,得饶人处且饶人。”二愣子的光荣传统之一就是:见底踩,见高拜!虽然很多人心中不服气,但宋钰实实在在一只手就让彪子二人跪在地上呲牙咧嘴疼得说不出话来。
田横倒是会审时度势,眼中透着一股哀求之意,唯独彪子不服,虽然疼得冷汗直冒,一口气始终在嗓子眼上打转却吊不上来,但硬是没有服软的意思,用一种“人与贞洁共存亡”的姿态,摆明了要和宋钰耗上。有熟悉彪子的朋友心中暗骂着彪子愚蠢,人家脸不红气不喘,站在这里还不费劲,你和人家耗得起吗?上前冲着彪子后脑勺就是以巴掌,这一掌下去彪子才终于喘出一口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虚脱地躺在地上。
周围人一看还可以这样,也如法炮制救了田横。
下面的人终于也安分了些,至少不会阴阳怪气明着捣乱,宋钰既然是教也不敷衍含糊,同一个要领要反复讲无数次,可是这些敲诈、勒索、玩女人多样技能无师自通的众好汉却连“同向力叠加”的意思也不明白,仅有几个在宋钰解说了五六遍后才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
“知识就是生产力啊。”宋钰偷得空闲,一面喝着凉茶一面感叹,难怪老怪物不愿意教这些人一招半式可以傍身的东西,果然是蠢得够呛,真不知道他们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眼看天色快到黄昏,宋钰心中也摇头,当初把这教人武技一事想得太理想化,结果小半天时间就讲了五个字“同向力叠加”,效果还微乎其微,这样下去没三五年别想教会这些人。
“宋教习,老祖宗在翠竹楼有请。”一个下人走过来,瓮声瓮气地说着。
宋钰微微有些奇怪,他过来有将近十天,没来之前老怪物天天派人过来催,宋钰来了后闻祝又像大家闺秀一样不肯露面,怎么今天忽然要见自己了?
翠竹楼就是上次宋钰疗伤的那个小竹楼,宋钰进去后颔首点头算是见过礼了,上次要求闻祝帮忙杀乌蛮一事,闻祝没有答应,宋钰多少对这事还有些耿耿于怀,乌蛮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相比之下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城卫司修神像的事他反倒漠不关心,修一尊神像最迟也得大半年,等神像修好落成的时候,他早离开这鬼地方了。
闻祝也对宋钰颔首回礼:“你对那些人倒是用心,一个要领反复讲无数次,生怕别人不会,不过有些话倒是在理,譬如那句‘同向力叠加’以及昨天的‘分力叠加,引至相同’,只是这些东西对修道者而言似乎不合适,修道者之间拼的真元强度和谁的刀剑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