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婉蕙虽中夜才睡下,翌日不到辰时便已起身,洗漱完毕,未及梳妆,先去殿外亲手给郭贤妃煎玉容汤。
郭贤妃日日都要服两次玉容汤,只要何婉蕙在飞霜殿,这碗药就由她来煎,因她心细,做事妥帖,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止是煎药,一会儿郭贤妃醒了,她还要服侍姨母更衣洗漱,替她梳发、上妆,甚至还要替她描花样子做绣活,让她好拿去讨今上的欢心。
对何家这位小娘子,飞霜殿上下交口称赞,道是连伺候贤妃多年的大宫女余珠儿都比不上她——故此余珠儿被赶出宫后,郭贤妃便召了外甥女入宫,一来是有个称心如意的人在侧作伴,二来也是排解胸中郁闷。
何婉蕙任劳任怨,对着谁都是笑意盈盈的,若是有谁道“小娘子辛苦”,她便说:“能伺候姨母是九娘的福分。”
煎完药汤,她盛了一碗出来,用小火煨着,然后回房中梳妆。
她住的是附建在郭贤妃寝殿东侧的朵殿,虽与椒泥涂壁、香柏为柱的正殿不能比,却也轩敞富丽。
她在檀木妆台前坐定,拿起铜镜,以指腹抚了抚背面的莲花童子,这是扬州进贡的水心镜,不是单有钱能买来的,哪怕是豪富之家,等闲也见不到,姨母却这么扔在朵殿里。
何婉蕙叹了口气,打开妆奁,奁盒里的簪钗环佩也都是姨母的物件,大多只戴了一回便弃置一旁,她在这蓬莱宫里能随意取来插戴,可却带不走。
姨母说圣人赏赐不便拿来赏人,戴出去也太过招摇,其实意思很明白——若是想过衣锦馔玉、僮仆如云的日子,便设法当人上人吧。
何婉蕙挑挑拣拣,挑出一支最不起眼的羊脂白玉花头金簪,用眼角余光瞥了瞥随侍一旁的宫人,见她果然露出了赞许之色,心中一哂,抬头对她温婉地一笑:“可否劳动姊姊,去百福殿问一问表兄的风寒可有好些?”
话音未落,她的婢女已经从香囊里取出一块银饼子递了过去。
那宫人笑道:“小娘子何必与奴婢见外,本就是奴婢分内事。”
说着接过银子揣进袖子里,便即去百福殿打探消息去了。
何婉蕙暗暗叹了口气,她在这宫里是外人,每有差遣便要使钱,姨母虽不算吝啬,但她赏下来的是宫锦彩缎器玩,何婉蕙打赏宫人内侍却都是真金白银。
久而久之,还真有些捉襟见肘,若是前程有望,这钱也不算百花,可偏偏……
想起祁十二郎,她不由蹙了蹙眉,这门亲事曾经羡煞旁人,祁家门第高,祁郎风神如玉、才学兼人,唯一的不足便是自娘胎里带了些弱症,原也没什么大碍,可谁知年岁渐长,那病症却越来越重,宫中尚药局的奉御都束手无策,尤其是去岁冬日以来,病势一日沉似一日。
她起初还求神拜佛祈求他痊愈,如今也没了念想。
这门众人称羡的好亲事,已令她成了长安权贵中的笑话。
为今之计,也只有回头走宫中的门路了。
她咬了咬牙,若非甘露殿那老乞婆从中作梗,一早便直说太子正妃不能是她,她早就是东宫主母了,耶娘又何苦退而求其次替她定下那病秧子。
好在都说祁十二郎已油尽灯枯,行将就木,想来就在今冬了——其实他这样苟延残喘着,于他自己也不过是熬日子,徒增痛苦罢了。
若是能早些尘归尘土归土,她至少也能封个良娣,如今两个良娣之位都叫人占了,却只好屈居人下了。
好在太子待她……她想到此处,眉头不由蹙起来。她与太子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不是旁人能比,她一直很笃定,便是他娶了妻妾,她也不曾看在眼里。
可是昨晚太子的神情,却叫她莫名心烦意乱,凭着女子的直觉,她看得出沈七娘已在他心里占了一席之地。
他们成婚不满两月,为何会如此?莫非那沈七娘真如传言中那般光艳无匹又手段高超?
她不禁看了一眼铜镜,镜中人眉目若画,身姿婉媚,论姿容态度才情,全京都谁人能及她?她虽未见过沈七娘,却也不信她能强到哪里去。
何婉蕙心下稍安,打开装胡粉的螺钿小盒子,她昨夜睡得晚,眼下的青影要留着,微显枯涩暗淡的肌肤却要稍微遮一遮。
就在这时,有宫人掀帘子进来传话,道贤妃醒了。
何婉蕙只得将盖子扣回去,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是笑意盈盈的:“姨母今日起得倒比平日早些。”
说话间到了贤妃帐幄前。
郭贤妃刚起床,见了她道:“九娘快来替我梳个堕马髻,画个桃花妆,今日五郎要来看我。”
何婉蕙一听说表弟要来,脸色微微一白,勉强扯动嘴角:“不想能见到表弟,真是意外之喜。”
她这个表弟才十三岁,可心眼比筛子还多,一双狐狸眼似能洞穿人心,偏他还仗着年小口无遮拦、撒娇卖痴,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每回见了她,总要说些怪话令她难堪,偏偏郭贤妃将他看得眼珠子似的,一句“他年小,别与他计较”,她便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何婉蕙满腹心事地替贤妃梳妆打扮,又替她配了衣裳腰带鞋袜和簪环,佯装不经意地道:“未知表弟何时到?”
她打定了主意,若是尉迟渊一时半会儿不来,她便提出去探望表兄,郭贤妃想撮合她和太子,自是乐见其成,到时候她借着侍疾之名,便可避开这小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