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思笑了,说:皇上心痛,就不说这个了。
司马迁头一次看得明白,刘彻败了,竟败在勿思的手里,真没想到勿思竟是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女人。
神仙是给过他机会的,当他用羊车在宫内巡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羊车在夕阳中慢慢而行,把他拉到了剑池阁,勿思就住在这里,他那天就让勿思侍寝。勿思说,我不要你,你抱紧我就行了。勿思是呼唤与他心灵贴近,他没听到那呼唤。勿思跟他说话,说道理,他一向以为女人只能向男人献媚讨好,不能讲道理,就不喜欢勿思,把他扔给了张骞。
心里没有什么懊悔,只有巨大的失落,其实这个过错从一开始就铸下了,五、六岁的时候他就犯了一个皇帝所不该犯的错误,五、六岁的皇帝就决定了谁来做自己的皇后,这事儿很荒唐,他的错误从那时就开始了。他用一生来寻觅如何长生不老,他也蹀躞地用一生去寻找像涂山氏一样唱着情歌的女人。他突然明白了,刘陵可能是那个女人,勿思也可能是那个女人,但都被他推开了,抛弃了。
司马迁看着勿思,心生厌恶,他没有刘彻的感受,没有刘彻对生命的那一番依赖,就不能明白像勿思这种女人对刘彻究竟有什么用,他也就不能明白刘彻对刘陵的那一份情感。他在写刘彻时,最大的失误就是没写明白刘彻的情感世界,这跟他写高祖皇帝不一样,写高祖皇帝对吕后、对太子、对戚王如意的情感写得凝重缠绵,写项羽时也写英雄失意,但对眼前的刘彻,他却少了那么多的感悟。
刘彻对张骞说,宫里的郎中会治好你的病,病好了,就跟我去巡幸,去封禅,你看着大山,看着大河,心就开阔啦,不那么愁了。
司马迁 第三十一章(5)
刘彻看着张骞,就想着苏武。苏武这会儿做什么呢?他会把那已经脱尽了旄头的节杖放在帐篷里,就在帐幕中,在铺着的羊皮上跟匈奴女人交媾,交媾时他也能不忘大汉吗?刘彻说,你好好歇息,多吃点儿药,你的事我让公孙弘去办,你不必操心事务,好好养病。等病养好了,就生一个儿子,我要他做万户侯,做大汉世世代代的万户侯。
朱乙把司马迁写下的文章都刻下来,也不对司马迁说自己把文章存到哪里去了,只是像老鼠一样每天搬走又搬回,他拿来那些五彩的系绳,这些绳是老妻做的,很结实。司马迁曾经想过,就是皇上再三摔,也只能摔碎竹简,摔不坏这些系绳。他已经写了一百多篇文章了,足有四十多万字。再写几篇,这部《太史公记》就完成了。
司马迁对女儿说,恽儿抄写的《太史公记》要收藏好,也许将来就要靠恽儿抄写和印出这部书了。有人劝他,就把《太史公记》早早印出来,又有何不可?他不想那么做,只想等自己死后,有人印这部书。那时他就听不到别人是怎么评论他写的这部书了。他同刘彻一样不想提自己,怕别人说自己。刘彻用一生来完成他的《武帝本纪》,司马迁也用他的一生来作《太史公记》,两个人都在煎熬,一步步向最终目标走去。
司马迁有时想,究竟是刘彻先死呢,还是他先死?如果刘彻死了,那他的《武帝本纪》就可以杀青。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写着刘彻的故事,只有这一篇文字费了他那么多的功夫,他总觉得自己写不好《武帝本纪》。武帝也不像刘邦、项羽那么生动,人物不那么令人激动,有些显得好笑,显得蠢笨。有时他也问自己,这是武帝吗?
刘屈氂来,说怎么样安排皇后下葬,安排太子下葬。刘彻不出声。要是依照着大典,就该举行国葬。刘彻说:那就国葬吧。刘屈氂听了,就去安排。自从太子死后,刘屈氂变得沉默寡言了,皇上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反驳。皇上问话,他也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这会儿刘屈氂刚要走,刘彻又说:回来。要司马迁、东方朔、公孙弘都来,看看怎么弄?
皇后卫子夫是自尽而死,太子是服毒而死,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太子起兵,要夺皇位。也知道丞相刘屈氂举着大旗,写着“安天下者刘”,去###太子。两下里打起来了,太子最后被刘屈氂捉住,才死掉的。此时怎么安葬太子与皇后,真的很难办。
公孙弘说:就对外人说,皇后与太子是暴病而死,举行国丧就是了。
刘彻问司马迁怎么看?
司马迁说,只能说太子杀了江充,下人挟太子要谋反。
刘屈氂流泪,叩头说:皇上,这件事不怪太子呀,有几个人有罪,是一定要查办的。
刘彻问:都谁有罪呢?
刘屈氂就说,第一个罪人就是我,我教了太子那么多年,没有教好,这是一罪。皇上要我去平定太子之乱,我用一个臣子去跟太子对垒,这是第二罪。太子被俘,本来我能看住他的,当天夜里我就带着酒菜去劝他,要他等着听皇上的吩咐,可谁料到他会自尽,这是我的大罪。皇宫里,我让公孙弘去安定皇后,千万不能出事。我是怕皇后一怒之下伤害哪个宫妃,伤害哪个皇子。可没料到皇后会自尽,我真是犯了大罪了。
公孙弘也跪下,说,皇后当时说话很平静,我也没料到皇后会自尽。我犯了罪过,请皇上处罚。
刘彻说,起来吧,起来吧。有什么用呢?皇后死了,太子也死了,你们两个人的事儿就算了。刘屈氂你再说,还有谁有罪?
刘屈氂说得很慢,但司马迁听来,却像是一字一句都敲在心里:还有一个罪人,是犯了大罪的,那就是北军使者任安。他犯了欺君之罪,太子给了他节杖,他要是能听命,就是太子的忠臣。可他接了节杖,却不听从太子之命,不闯皇宫,不拥立太子,他就是太子的叛逆……
司马迁知道刘屈氂的厉害,刘屈氂盯住了谁,那个人肯定倒霉。他这么说任安,岂不是正话反说?难道任安这个北军使者,只听命于皇上,不参与太子###,是做错了吗?不这么做,他又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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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三十一章(6)
刘屈氂接着说:也许他做得对,任安派人看守长安四城,他为什么派兵?没有皇上的命令,他就敢去守城?任安可能有理由,说是为了长安的安全,怕城内庶民趁机生乱。但细想想就知道,不是这样,他是首鼠两端。要是皇上回来了,平定了太子之乱,他就跟着皇上走。要是太子夺下了大汉,自立为皇,他就会跟着太子走。这个人的阴险由此可见,大汉兵权应该交给像卫青、霍去病、李广这样的忠臣手里,绝不能交给李陵、李广利这些叛臣手中。太子之乱,最可恨的就是这种投机者。
刘彻斜眼看刘屈氂,他是不是也像司马迁一样,心里早就认定,这个老奸巨猾的人才是投机者呢?
司马迁能说出许多想法,但很奇怪,这些想法都不值一驳,你怎么知道刘屈氂是投机者?刘屈氂重病在身,危难关头挺身而起,拯救大汉于倾颓之中,这是大功臣。你想要告他,也无话可说。隐约之中司马迁认定,卫皇后之死与太子之死,都与刘屈氂有干系,但说不出,说不准。
刘彻说,好。依你看,这个任安该怎么处置?
刘屈氂说,捉起来,拿他全家问罪,冬日斩决。
司马迁不敢说话,他记得皇上那句话,你要是再提任安,我就灭了韩城边的那个小村子。
驾车回茂陵,车沉入深谷,觉得那谷很长,很深,人心就忽悠悠地落下来,直落入谷底,再一点点地爬,慢慢地升上来。心很疲惫,也很苦涩。
朱乙很高兴,唱着歌,自从为司马迁抄写《太史公记》,朱乙的生命就变得有意义了。他学得儒雅起来,穿衣干净了,衣带上还佩上了玉。杨恽就笑他,说:你只是一个车夫,怎么还佩着玉?
朱乙不服,车夫怎么了?车夫也是司马大人的车夫。别看他们官大,有谁进了茂陵的酒馆里,能像我朱乙这么受欢迎?要茶有茶,要酒有酒?我一开口,整个酒馆都没声了。我一讲,你看吧,都仄愣着耳朵听,不服行吗?我讲的可是《太史公记》。
司马迁没朱乙这么好的心情,他回到家,女儿问:是不是任安叔叔一家都给关在牢里了?
司马迁点头。
女儿不语,女婿杨敞说,别管了,太子之祸,从蛊人到谋逆,罪过太大了,谁沾谁倒霉,你何苦要管这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