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的高处
最后,想顺便谈谈已经取得名誉的人的心态问题。
已经取得名誉的人,一般被叫做名人。身为名人而做着不名誉的事,大家就会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这种心情很可理解,因为名人早已与大家有关。所谓“欺世盗名”的恶评,就很难用到一般骗子身上,因为只有真正出名才有资格欺世。鉴于此,人们在向名人喝彩、与名人套近乎的同时,往往又保持着潜在的警惕性、监视性乃至否定性,而且名声越大,这方面的目光就越峻厉,因而产生了“楼有多高,阴影就有多长”的说法。对此,名人大多感到委屈,觉得本来名声也是你们给的,怎么一下我倒成了谁都可以指手画脚的对象?其实一切受惠都是有代价的,不应该存在委屈心理。
并不是说,名人应该谨小慎微、寡言少语、处处赔笑地过日子,因为这种状态不可能对事业有重大创造、对社会有像样贡献,而没有创造和贡献,何以还算作名人?因此,名人们总是进退维谷。常听人说,名人太嚣张,但据我观察,出名后很快变得萎缩的名人更多。萎缩不完全是害怕,大多是应顺和期待,应顺着众人炯炯逼视的眼,期待着众人欲说未说的嘴。贝多芬在一篇书简中说:“获得名声的艺术家常受名声之苦,使得他们的处女作往往是最高峰。”这就说明了成名之后萎缩的普遍性。
不管是萎缩还是嚣张,都是病态。要克服这种“名人症候”,唯一的办法是在名誉上“脱敏、消炎”,平平稳稳地找回自己。我们原本是寻常的从业人员,周围突然响起了喝彩声,抬头一看居然是针对自己的,不免有点惊慌,那就定定神,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吧。如果觉得要为喝彩声负责,那么今后的劳作也就成了表演。但是,万万不可为追求喝彩而表演,因为一旦进入这种状态,你就成了取悦于人、受制于人的角色,而哗众取宠从来就没有好结果。按一般规律,喝彩声刚刚过去,往往又会传来起哄声和叫骂声,仍然不要抬头坚耳,神定气闲地把持住自己,好在未曾进入过表演状态,你就没有义务要去关注这种声音。不想在喝彩中的获益,就不必为叫骂去支付。
但是,尽管你不加理会,一阵阵声浪使你渐渐孤独。即便全是喝彩声,这声音也成了一道影影绰绰的围墙,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使你难于像以前那样融入四周。这种孤独并不是自闭,因为你心中还有终极原则,还有茫茫众生,但终极原则无形无貌,茫茫众生也不发出什么声音,更不会向你走近,因此你所把握的仍然是寂寞。一个人,如果能够领悟名誉和寂寞之间的关系,两相淡然,他也就走出了病态,既不会萎缩,也不会嚣张了。泰戈尔说:
“我攀登上高峰,发现在名誉的荒芜不毛的高处,简直找不到一个遍身之地。”
名誉的高处找不到遮身之地,这种说法真好。人们常常误会,以为那里也像平地一样,总会有一些草树和别人的身躯可以为自己阻挡一点什么的,其实正是高度把这些遮盖物全都舍弃了。因此,要求接受高度就要准备接受难堪。但是难堪也只是心理感受罢了,如果你自知脚下的高度不是勉强堆垒而成,为何要躲避别人的目光?为何要掩饰自己的缺点?不把难堪当难堪,难堪也就不成其为难堪。
——如果实在消受不了名誉的重压,那还不如悄然从山峦爬下,安顿于人间万象的浓荫里。高峰对大地而言是一种景观,对自己而言却是一种牺牲。何必人人都去参加登山运动呢,你看连银髯飘飘的泰戈尔都有点懊悔了。
关于谣言
好几位读我专栏的朋友问,下一篇写什么,我说关于语言,他们都眼光奇特,然后滔滔不绝。由此我产生警惕:人们受谣言的伤害太严重了,一篇文章如果着力分析谣言的诸般罪恶,也只不过在愤恨中加添愤恨,恐惧中加添恐惧罢了,怒火熊熊,阴气森森,何苦来着?按照我往常写作的习惯,还总会引述一些中国历史上的例证,但一部中国历史,受谣言播弄的影响过于沉重,厚厚的《二十四史》且不去翻它,光看前些年北方的出版家们编集的《古史龟鉴系列》,《谄谀》、《赃贿》、《谗诬》、《诓诈》各一大册,其中除《赃贿》外,别的三册都与谣言紧密相关,随便翻到哪一页,都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直到现代,有些著名政治悲剧的产生,都与“谎报军情”有关,而“谎报军情”也就是造谣。显而易见,即便试图略作揭露和控诉,这篇文章就永远也写不完。
那么,只好把书盖住,闭眼梳理自己的感觉。
设定几个叙述台阶,力求平静。
从焦灼到平静
我把谣言当作一个课题来研究是从六七年以前开始的,起因是为了自己。
那时我突然受到了很多谣言的包围,却搞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像谣言也有一个契约,可以一二十年风平浪静,也可以一两个月烽烟四起。
终于有一天,几位早已毕业的学生找上门来。我一开口就说:“多年不见,老师我已经青头紫脸。”他们苦笑了一下,便与我讨论起这些谣言的根源。他们认为,来势这么集中,一定有一个发射中心,这基本上与一个特殊的原因有关,容易理解;比较难理解的是为什么有许多对我并无恶意的人也喜欢这些谣言,而天南地北那么多与我毫无恩怨的报刊又乐于刊登这些未加核实的谣言。
我只问他们一个问题:这样的谣言,别人听了会相信吗?他们思考了一会儿说,完全相信的人不多,完全不信的人也不多。
这使我有点委屈。“我历来的行为大家都知道的啊,怎么可能……”
“没用,”他们说,“谣言不讲逻辑,反差越大越有传播力。”
“反正我们单位的人可以证明我是怎么一个人。”
“不,”他们的声音近似残忍,“单位里的人也不拒绝听这些谣言。甚至你的那些朋友,也神秘兮兮地把那些报刊塞来塞去。”
我木然。过后一个时期,经常有朋友打电话来安慰,他们都说那些文章态度偏激、无限上纲,却没有人怀疑那是谣言。报刊间也开始有文章在同情我了,那当然更是在态度而不可能在事实上说话。
只有我一人有辟谣资格,但如果发表文章,最多只是争得人们的将信将疑。打官司,一个官司一拖几年,那么多谣言,够打大半辈子的了。
我很快决定完全不理,后来干脆不读一切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