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日,衰老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从手背一直蔓延到?颈侧的黄斑,还是嘴角不受控制溢出?的涎液,都向世人昭示了一个帝王无法逆转的老去。
恐惧的种子在武烈帝心中疯狂蔓生。尤其当他知道摸骨笔记丢失,自己的秘密随时将曝于人前时,那份惶遽俨然到?了让他夜不能寐的程度。
只?要他一闭上眼,就是枯木朽株一般的自己,被乱军团团围住。他跌坐其间,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亲手赓续了三百年的江山基业落入人手。
而比那可怕一百倍的,是四周那些充满恶意与讥诮的眼神。他们耻于他泯灭人伦的行径,更乐见?他穷途末路的遭际,此刻皆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欲将他撕成?碎片。
武烈帝夜夜沉陷在“怪物”“疯子”的谩骂声里,帝王的骄傲被碾得渣都不剩。他梦里惊恐,醒时沉默,唯一的慰藉只?剩下藏在床头?暗格的檀木匣子——那里存放着他与皇后大婚当夜各自剪下、结成?一束的两?绺头?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就在半炷香前,武烈帝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取出?匣子却?发现,原本?紧密交缠的两?撮头?发突然散开。
那绺女子的长?发略显黯淡,但依旧乌黑如?初。反观自己的却?形如?枯槁,参差不齐的断口隐约可见?零星霜白,不仅荏弱,更透出?一股浓浓的衰朽气息。
武烈帝再也忍受不了,他尚穿着寝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发,心急火燎地闯进名为“修缮中”的皇陵。
“地脉贯通龙脉一事,进展如?何?”武烈帝一开口,涎液顺着嘴角淌出?来,他哆嗦着手擦去,下巴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水渍。
小道们贸然撞见?天子失仪,心中忐忑,过?了许久才有?人壮着胆子回:“我等设法,已将地脉走向改往终海之北,二脉相通已成?定势。而今只?待神獬催动,便可集整个中原之灵气,反哺龙脉。”
武烈帝闻言,下意识抚了把心口,昏眊的三白眼里浮现些微笑意。
“只?不过?——”
笑意倏凝:“不过?什?么?”
回话之人觑着武烈帝喜怒难测的表情,小心翼翼道:“二脉连通,地气倒灌,确能复活龙脉实行换骨不假。但如?此一来,整个中原十六州都难逃地气衰竭的厄运,其时海沸山崩、寸草不生,百姓免不了要遭殃,所以神獬并不愿意。”
话音未落,偌大地宫骤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怒吼,声压之大,震得四壁与脚下砖地都在隐隐颤抖。
小道遽尔色变,连忙坐回祭坛上掐诀布阵。随着不计其数的符阵在半空密织成?一张黑色大网,小道口中轻斥“寂!”大网应声而落,怒吼当下偃旗息鼓。
转而低作一阵哀怨而又绝望的哑声呜咽
“听獬阁?”
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的君如?珩流露出?茫然的表情。
他起初只?是好奇,失去效力的龙脉根本?无法助推换骨术进行,武烈帝连掘堤倒灌的法子都试过?了,也不知还有?什?么伎俩可以施展。
褚尧对这个问题显然已有?答案,一个眼神示意,闻坎当即出?言。
“回灵主,齐尚书调阅过?工部记档,发现此番圣上下旨从各地征调的沙石土方数量,远超过?修缮黄陵所需。其中光朱砂一件,就足有?三万石之多。”
“朱砂?”君如?珩疑惑,“修坟又不是起法坛,要那么多朱砂作什?么。”
闻坎颔首:“主君一语中的,这正是蹊跷的地方。事后阿离尾随工部的马队发现,这些朱砂全部运往了位于皇陵以西?的,听獬阁。”
君如?珩留意到?天魁星话里的停顿,再看他神情,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问:“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闻坎没作声,褚尧便替他解释:“古来皇陵坐落之地,亦为地脉汇聚之所。经年地气聚灵化形,得一神兽,传言有?镇压八方地脉之能。听獬阁,就是专门建来供奉神兽的庙宇。”
听到?这里,君如?珩好像明白了什?么:“那神兽,名为獬?”
“獬,相传是一种上古异兽,地气所化、天生钧力,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它镇的不是八方地脉,而是九州人心。”
缓了好大会,闻坎终于回过?神,慢声纠正道。
“野史有?载,历代帝王在深宫之中豢养神獬,原因就在于獬这种地灵,生来便有?窥探人心的本?领。它能替皇帝洞察臣下心中的真实想?法,以此来判断谁人可用,谁人不可轻信。”
但随着时间推移,獬的神性似乎慢慢消失,也越发少?地见?诸于各种记载。久而久之,就变成?单纯替皇帝监守陵寝的镇墓兽了。
不知怎的,君如?珩从这位天魁星大人的叙述里,依稀听出?些许怅惘。
他无暇细想?,思?路流转如?风:“既然神獬司掌八方地脉,皇帝又运了那样?多画符用的朱砂进听獬阁莫非,他是想?对地脉下手?”
闻坎当空一挥袖,整个大胤地脉的灵力走势图跃然眼前——天魁星一手探灵的好本?事,可不是只?能用在人的身上。
“主君且看,空缺部分是中原十六州原本?的地脉走向,七山二水八道河,聚散有?度。可如?今,”闻坎声线倏地一沉,“全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