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一个板栗狠狠敲在徐龙象脑门上,“给哥点头!”
徐龙象转过屁股,背朝徐凤年,破天荒没有答应他哥的要求。
徐凤年伸手扯着黄蛮儿的耳朵,扯了半天都没能让生而金刚境的弟弟转头,叹息一声,松开手,怔怔望向徐北枳离开后趋于平静的听潮湖。
黄蛮儿转过身,盘膝坐地,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哥哥那头扎眼的灰白头发。
徐凤年眯眼望向远方。
听潮湖年年有鱼,北凉年年有余。
徐凤年缓缓后仰躺下,后脑勺枕在手背上,望着晴朗天空,安然睡去。
他从未跟徐骁说起,当他在春神湖上看到这个爹的身影,哪怕明知道这个身影一年比一年苍老伛偻了,但只要远远看到一眼,就好像什么皇帝啊王仙芝啊张巨鹿啊元本溪啊,让这些家伙一起扎堆出现在湖上,他徐凤年也半点都不怕,心安得很!
……
两头强壮了许多的虎夔嗖一下窜出,拼命朝徐凤年奔跑而来,结果被黄蛮儿一手一只按倒在地,两只奇兽距离徐凤年几尺距离,偏偏逃不出黄蛮儿的手心,眼神竟然有些人性通灵的幽怨。
徐凤年笑道:“黄蛮儿,你去玩你的,带上菩萨和金刚,哥还要坐一会儿,想点事情。”
黄蛮儿咧嘴点了点头,拖着两只虎夔各自一条腿就跑远了。
黄蛮儿四处闲逛,第一次松手后虎夔,这对姐弟就要跑回听潮阁那边寻找徐凤年,被行走迅猛如奔雷的黄蛮儿一下就拽住尾巴,几次吃足苦头后,只得病怏怏跟在他后头。
他不知不觉来到梧桐院墙外,结果发现老爹没有去那个小嫂子听说书,而是推着轮椅,带着二姐散心。
徐骁见到黄蛮儿,招了招手。那头叫菩萨的雌虎夔见着了徐渭熊,显得格外亲昵热闹。徐骁继续方才的话题,缓缓说道:“以后北凉正妃一事,你这个当姐姐的要多把关,小年做什么事情都能心中有数,爹不是比较放心,而是最放心不过。唯独感情这件事上,这孩子一旦掉进去,就容易不计后果。渭熊,爹不是担心北凉军政受到什么影响,爹打拼下这么一份大家业,如果到头来自己儿子半点都挥霍不起,那爹还做个屁的大将军,小年以后当个屁的北凉王。只是爹很怕你这个弟弟受伤,爹是粗人,但毕竟见过很多人的聚散分合,也知道这种瞧不见的伤比刀箭重创还来得伤人,说不定半辈子一辈子都缓不过来。”
徐渭熊嗯了一声。
“再就是以后的侧妃,说实话,暂定的两个女子,已经在府上的王初东跟青州的陆丞燕,爹确实是更喜欢王初东那小丫头一些,可侧妃分大小,王初东只能在陆丞燕之后,毕竟人才济济的陆家,比起靠着褚禄山才爬到青州首富位置上的王林泉,肯定对将来的北凉更为重要,越是往后越是如此。所以往后两个亲家的家族起了争执,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你都得偏向陆家那边,这也算是爹对陆丞燕这个儿媳妇的一点补偿。因为爹知道小年兴许这辈子都不会跟这名可怜女子交心,相敬如宾,也就是听上去好听一些,对于要过完一辈子的夫妻来说,其实就是一种遭罪。爹这段时日每天去王初东那儿听她说故事,一来是有趣,二则借机让北凉知道,这丫头是我徐骁点头认可的第一位儿媳妇,以后谁想踩着王家去讨好陆家,就得先掂量掂量是不是会拍马屁拍到蹄子上。至于裴南苇,爹知道你不喜这个靖安王妃,你也不用如何违背心意去刻意交往,听之任之即可。世间只有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说法,从没有姐姐持家的道理,之所以爹跟你唠叨这些,要你担当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责任,说白了,那就是爹私心,怕小年没有亲人照顾,所以你这辈子都不能嫁人,渭熊,你要怨爹,爹认了。爹啊,就是个重男轻女的家伙,敢作敢当,哪怕当年跟你们娘亲过日子,就算硬着头皮,也是这般直白说的,在没有脂虎之前,就没少挨你们娘亲的揍,有了脂虎之后,被揍得那叫一个惨,对,就是惨不忍睹的下场,你们娘让爹一个拿惯了刀枪棍棒的粗糙老爷们去抱孩子,爹再心疼女儿,也扛不住孩子非要哭啊,你们那个娘啊,对谁都讲理,就是对你们爹不太讲理,好几次隔天还得参加军机会议,爹都是鼻青脸肿去营帐的,被那帮王八蛋笑话得不行,曾经有个老兄弟犯了错,被爹亲手拿鞭子抽,这家伙盯着爹被你们娘打肿的脑门,还他娘的跪在那里一个劲傻笑,爹气得多抽了五十鞭子,后来爹去给这家伙涂金疮药,他竟然跟爹嬉皮笑脸,说他再糗也没我丢脸。”
“这个老兄弟,就是陈芝豹的父亲。除了年幼儿子之外,带着所有陈家子弟坦然赴死的人。”
“爹不是那种都能厚颜无耻到一边给功勋臣子赏赐免死金牌一边阴险杜撰谋逆大罪的混账,说了做兄弟,那就是一辈子的兄弟。是爹亏欠陈家在先,所以明知道陈芝豹怎么都不会服气小年这个新凉王,十多年都是不管不顾,由着这个义子培植亲信。陈芝豹要离开北凉,爹不拦着,他要既当兵部尚书又当蜀王,也还是随他,爹很不希望有朝一日,他跟小年反目成仇到了要兵戎相见的地步,如果能老死不相往来,那是最好。不过爹知道,张巨鹿顾剑棠这帮老狐狸,还有躲在幕后的赵家天子,都不会白白放着这么一根锋锐无匹的长矛生锈,而不去将矛尖指向北凉。”
说到这里,戎马一生的老人有些沉重的感伤。
徐骁笑了笑,侧过头对次子徐龙象说道:“黄蛮儿,你迟早都会开窍的,得记住你哥哥对你的好。那次你哥哥闯下大祸,爹要打他,你出来拦着,对爹发了大火,一副要跟爹拼命的架势,爹也就是面子上装着生气,其实心底很欣慰。你哥啊,这些年其实过得不开心,外人都以为他是我徐骁,是人屠的嫡长子,就一定会是风风光光,这里头的辛酸苦辣,等你开了窍,才能知道你哥的苦处。没了娘没了姐,不算什么,春秋大战,死了全家的人不计其数,可被人骂了祖宗十八代,还得替这帮没良心的龟儿子镇守大门,说不定哪天要用几十万自家铁骑的阵亡,去换取一个心安,之后中原换主,还得被新主子在史书上大骂特骂,更有一大帮没吃过任何苦头的文人和百姓跟着起哄,这才是你哥最可怜的地方。”
在世子殿下选择韬晦之前的少年时代,整座北凉王府都知道殿下是打心眼宠溺他的弟弟,只要一有好玩的物件,不管多么珍贵稀罕,肯定还没捂热就都送去给黄蛮儿,只是好东西到了膂力惊人却又不知轻重的黄蛮儿手里,哪里还能完整,也就几下功夫的事情就给弄坏,府上收拾残局的众人也从没见过世子殿下生气恼火。哪怕后面世子殿下开始过着声名狼藉的风流生活,也一样不曾忽略了徐龙象。王府少有鞭笞仆役的行径,徐凤年寥寥几回不常见的大动肝火,都是知晓了刁奴故意戏弄小王爷,而那几次世子殿下亲自拳打脚踢,绝对是往死里去打的,一点都不留情。
“还有,渭熊,爹知道你心里对小年很在意,只是面冷心热,一些事情上抹不开面子,可有些时候啊,你只要对他笑一笑,他就很开心了。前些年他去武当山上练刀,你不喜欢他习武,怕他耽误了世袭罔替的正事,他更怕你不开心,所以当他一颗颗从深潭底捞起的石子,又一刀一刀,给你做了三百多颗棋子,你一见面就把两盒棋子泼撒了满地,他也没跟你黑脸,是不是?事后是他亲自一颗颗捡回来的,有些滚落到了听潮湖里,结果硬是捡了一晚上。爹当时跟义山就在听潮阁里看了他一整晚,义山那么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最后都喝闷酒去了。小时候,小年为了让你开心,做的事情还少吗?明知道脂虎那么疼他,不还是事事帮着你?脂虎走了后,你以为他好受吗?谁何曾亲眼见到他撕心裂肺了?原本以他的性子,感恩老掌教王重楼,早就去武当山上坟祭奠了。他是怕啊,怕那武当山,怕看到那座莲花峰。怕他自己是祸害,怕身边的人因为他说走就走了。凤年从小就把他最喜欢的好东西,要么送给姐姐,要么送给弟弟,自己留下的,无非是一些外人才会觉得很值钱的物件。”
徐渭熊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如今这世道,位居高位的人物,惜命惜名得要死,书读得越多,也就越来越聪明,一个个聪明得都不像一个人了。谁愿意为无亲无故的老卒去抬棺送葬。谁乐意为了一个婢女的死活,在无依无靠的异乡为她拼死独守城门。义山那么聪明一个人,为何眼界高到连陈芝豹都不看好,反过来看好他?为什么老黄武帝城之行,走得无牵无挂?为什么李淳罡明明跟王仙芝打过了一架,还心甘情愿以广陵江一战作为他的江湖收官之战?为什么如今贵为次辅的桓温老儿,本来是一个对北凉经常说上几句公道话的老家伙,如今违背本心,不惜在漕运上动手脚,绞尽脑汁也要让北凉不好过?不是凤年习武天赋比那些江湖上凤毛麟角的大宗师更高,不是凤年庙堂谋算聪慧到了大智近妖,其实很简单,只要真心实意把人当人看,慢慢凝聚人心,也就赢得了大势。爹想当年,就是这么一步一步从市井泼皮少年,到一个敢打敢拼的小校尉,再到动辄屠城的将军,最后到手拥数十万铁骑的北凉王,一路跌跌撞撞,在很多不看好爹的聪明人眼中,就这么走过来了。爹的对手,越到后面,越是聪明难缠,但这些聪明人很多到死,还想不明白为何就只有爹笑到了最后。爹相信他们多半在闭眼前只能安慰自己,天意如此,是徐骁命太硬。这个说法对也不对,爹读书识字不多,就知道一点,你不对不起谁,很多人也许不懂,或者说懂了却不在乎,还反过来把你当傻子看待,自以为占到便宜。这没关系,终究还是有人会记住,而记住的人哪怕不多,但是一个个都肯出力,然后打起死仗来,就算是以一敌二,仍是毫无悬念的无敌。万一输了,也不打紧,一样能东山再起。听潮阁下头那六百多块灵位,还有凤年入京之前的老卒恭送,都是证明。所以啊,爹比谁都确定,以后的北凉,只会比起在爹手上那会儿,更让北莽头疼。爹在凤年还小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当个安稳的富家翁,如此一来,最不济能给子女一份太平。可是陈芝豹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聪明人一旦钻牛角尖犯了错,那就是天大的错,谁都扳不回来。凤年也聪明,可是却远远比陈芝豹听得见去别人说话,爹一死,陈芝豹不会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也不认为谁有资格跟他平起平坐。他若是哪天想当皇帝了,为达目的,不惜把所有北凉铁骑拼得一干二净。”
李义山死后,徐骁似乎已经连老当益壮这类自欺欺人的话都没地方说去,此时说到这里,这位驼背老人有些遮掩不住的疲乏了,不再说话,停下脚步,只是轻轻伸手,帮衣衫素洁的黄蛮儿多此一举地整理了一下领口,最后柔声道:“黄蛮儿,以后你别轻易真的拼命,你万一死了,你哥就算活下来了,那得是多伤心?爹告诉你,肯定比他活着还要伤心。不过能让你哥轻松一些的事情,你还是要多做一些。虽说既然你哥比你早投胎生在咱们徐家,那他就是扛下担子的命,但是以后清凉山,徐家的男人,也就只剩下你这么个弟弟可以跟他说上话了。徐北枳也好,陈锡亮也罢,再忠心,终归不如自家人亲。黄蛮儿,你哥第一次负气离家游历江湖,最大的愿望可不是什么当大侠,而是给你这个弟弟抢回来一个大美人。你去了龙虎山,每次收到书信,你这个看书从来都是过目不忘的哥哥,明知道不是你写的,还会翻来覆去,一遍遍重复地看。渭熊,这次他看到你坐在轮椅上,你故意不去看他磨墨,爹却看到了他的手,一直在抖。”
老人伸出手,摸了摸徐渭熊的脑袋,没有什么安慰言语。
徐龙象双拳紧握,眼神坚毅。两头虎夔惊吓得瞬间逃窜出去,在远处焦躁不安地徘徊,就是不敢靠近陌生的黑衣少年。
老人慢慢走回庭院。
那株枇杷树冬日犹绿,可老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但老人并不哀伤,笑道:“媳妇啊,咱们徐家,已经让凤年撑起来了。你再等等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了。”
第119章大奸大恶褚禄山
北凉王府贴满了故意贴倒的福字,年夜饭很简单,就是吃饺子,徐凤年徐龙象这对兄弟拉上了徐北枳和陈锡亮,一起下厨包饺子,王初东那些女子倒是没有用武之地了。吃过饭后,徐凤年让两位谋士陪着徐骁聊天,他自己去了趟冷清陵墓,回来之后,一大帮人坐在梧桐院熬年守岁,其乐融融,临屋朱红女婢才有半日闲暇,就陆续去临屋挑灯夜读那堆积成山的邸谍两报。陈锡亮带来北凉的小姑娘,依偎在怀中已经沉沉睡去,徐凤年就让他带着小丫头先回去休息,陈锡亮也没有坚持,最喜冬眠的王初东也早就坐在那里打瞌睡,被徐凤年半抱半扶着离开梧桐院。等徐凤年再度返身回院,徐渭熊也已去了临屋处理军机要务,只剩下徐北枳这么个外姓人,徐骁这么一位曾经文至大柱国武至大将军的老家伙,不知怎么回事正跟年轻人请教为官境界,徐北枳也不怯场,说得徐骁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徐凤年落座后,橘子已经从低到高将十九层境界说到第十六层,纠缠不过世子殿下,徐北枳只得重新大致讲述一遍,靠祖辈余荫沾光,躺在族谱上落个油水小官,是孙子官。只会叫唤从不沾事的,称之为蛤蟆官。凶狠刁钻,欺软怕硬,见到权贵低头,见到百姓就咆哮,是狗官。因循守制,尸位素餐,捞好处半点不含糊,只是不知避祸,谓之尸官。徐凤年笑问当下陵州胥吏是何种境界,徐北枳回答说是狐官,因为狐假虎威,擅长察言观色。徐凤年反问道那些指使收下胥吏掀起阴风阴雨的郡县长官和实权校尉,是不是虎官?徐北枳笑着点头,他还补充说虎官之上就是鬼官,坏事做绝,在幕后翻云覆雨,但是深居简出,不知底细的老百姓仍然认为是清官,这就算是前十四层中最厉害的了。
徐凤年继续问道:“那龙晴郡太守钟澄心算哪一层?”
“钟澄心位于第十五层。在我看来天底下就没有比当官更容易的事情,不贪不占,循序渐进,有幕僚清客出谋划策,整饬形势,自己当个甩手掌柜,只顾风花雪月也无妨,无大功也无大过,大体与老百姓相安无事。”
“那黄楠郡功曹王熙桦?”
“政务平平,但名声极好,从无贪酷害人,对上,若有善政善举定会极力襄助,对下,看待百姓视若己出,这也是寻常老百姓最为想要的清官,这种官在第十六层,他们的事功大小,得看主子是否英明,大局清明,上行下效,他们的官自然水涨船高,局势污浊,这类官迟早就只能挂冠而去,自诩不为五斗米折腰,采菊东篱下。非是他们不想为官,而是没有能力去力挽狂澜,只能退而求其次,爱惜羽毛,急流勇退。青史留名的官吏,都是此类,当然,总得留下几句脍炙人口的诗篇才行。书上许多被后人大夸特夸的骨鲠文臣,其实不识大体,所作所为,于天下局势无补,不过是烈士殉名以直邀宠而已,遇上蠢笨一些的皇帝,也就让他们得逞了,如果是心性狡猾的君王,尤其是心眼小些的,只要稍做手脚,就能让他们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要徐北枳来看,王熙桦其实不适宜做黄楠郡郡守,而是国子监桓温这般在官场上韬光养晦,安心做学问几年。等到时机成熟,自可一鸣惊人。”
“即将成为你佐辅的新任陵州别驾宋岩,又是什么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