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标长问道:“大将军真是这么说的?”
又一口气喝了好几斤水根本不怕涨肚子的孩子抬头嗯了一声,“可不是?”
蹲在水边的标长摸了摸下巴,感慨道:“这话不是边军老卒,说不出来。”
“对了,大个子,袍泽是啥意思?”
“就是配有凉刀凉弩,然后一起杀蛮子的人。”
“可我又没刀弩,前几天跟师父讨要过,他不肯给。那我咋算?还是不是你们袍泽?”
“当然算!”
“那大个子你送我一套凉刀凉弩呗?我都眼馋死了,你太小气不愿送的话,借我也行的。”
“小家伙,真不是我小气啊,这刀弩和战马都不能随意借人,否则就得军法处置。只有等我哪天退伍了,按例就可以留下一套甲胄和刀弩了,哈哈,到时候全送你都行。”
“哪得猴年马月啊,跟你说话真没劲,算了,师父说贪多嚼不烂,先把拳法练扎实了再学其它。唉,但是我真的挺想跟师父一样在腰间佩把刀啊。”
听着孩子的稚气言语,标长爽朗大笑。
余地龙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徐凤年,满脸哀求喊道:“师父!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凉刀啊,大个子都承认我是他的袍泽了!”
“才喝了两三天的西北风沙,就敢跟人袍泽互称了?”
徐凤年笑着一脚踹在这孩子的屁股上,余地龙前扑向水面,但是没有撞入水中,只见他双手紧贴在水面上,滑出两条水痕,双手微微一撑,身躯便手脚倒立,在水面上静止不动。
很快有第二队斥候返回大军跟郁鸾刀禀报敌情,先前那魁梧标长迅速告辞离去,徐凤年笑着点头致意,余地龙赶紧一掌拍击水面,跃回岸上,跟随大个子标长继续去执行斥候任务。
天色渐黑,但是对于幽骑大军而言绝对不至于不敢夜中行军,俗称“雀蒙眼”的夜盲症状在离阳南方军中也许还不少,但是各大边军之中,不说精于夜战的北凉骑军,就是两辽和蓟州,骑卒也少有雀蒙眼出现,一方面是边镇给养要优于王朝内地,二来边关士卒尤其是骑兵的筛选也有相关针对。当然,深夜奔袭,只凭借北凉边军条例中一标骑军一支火把的火光映照,骑军推进速度必然会受到极大限制,而野外夜战除非是目标明确的特定战役,对于骑军将领来说也是能避则避。
六千骑如游龙行于黄沙。
夜幕中,徐凤年突然问道:“郁鸾刀,你有没有想过,此次行军,我们远离蓟州银鹞横水两城,葫芦口更被北莽九万大军阻绝,虽然还能以战养战,拿北莽的补给来养活自己,但注定是一场仗比一场仗越来越难打,到时候战事不利,给北莽最终形成包围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和余地龙四骑能想走就走,可你和六千骑恐怕想死在葫芦口内都很难。”
郁鸾刀坦然笑道:“难怪王爷不怎么愿意接近那些幽州骑卒,是怕自己这个北凉王,每一眼都是在看他们生前的最后一眼吗?其实大将军你无需如此,自从我们出兵那天起,什么下场就很明白了。这些当兵的读书可能不多,甚至就没读过书,但几年十几年的仗打下来,谁也不傻,不想去蓟州送死的,不是没有,因为各种原因,走了一千多人,有怕死托关系走后门,灰溜溜离开的,但也有因为在家里是独苗,年纪又太小,给硬生生赶走的。”
郁鸾刀神情格外平静,缓缓呼吸了一口气,“但是,既然来了,那就都是生死看开了的,就算战前还有犹豫,到了战场上,也由不得谁畏缩不前。怕死?肯定有的,只不过两军对峙,骑军冲锋才需要多长的时间?手脚发软,怕死的话,就真的会死。一次冲锋过后,就得死,快得很。冲锋过后,没死的,看着身边袍泽一个个战死在自己身后了,就那么孤零零躺在战场上,自然而然也就不怕死了。打仗本来就这么回事,我们北凉自大将军出辽东起,就给徐家铁骑灌注了一股气,整整三十多年将近四十年的打磨砥砺,就是养了这一口气!”
郁鸾刀转头看着徐凤年,脸色肃穆而虔诚,沉声道:“最重要的是,徐家铁骑也好,北凉铁骑也罢,不管战死了多少人,中间吃了多少场败仗,但我们每次到最后,都赢了!哪怕战场上我们打得只剩下几十几百人站着,但是我们从不怕死后没有人帮我们收尸!要怕的,只会是我们北凉刀锋所指的敌人!”
徐凤年沉默许久,然后笑了笑,开口问道:“你一个郁家嫡长孙,一口一个咱们北凉,你没有觉得拗口别扭吗?”
郁鸾刀好像愣了一下,显然是从未思索过这个问题,低头瞥了眼腰间的大鸾刀,和另一侧腰间的凉刀,抬头后眼神尤为清澈,缓缓道:“刚到北凉那会儿,一开始当然不愿意以北凉人自居,之后也忘了什么时候脱口而出的,但我既然没有半点印象,我想这应该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潜移默化吧。我郁鸾刀打心眼喜欢这西北大漠的风景,苍凉,辽阔,壮观,置身其中,能让人感到渺小。甚至连那军营里的马粪味道,闻久了,也会喜欢,不像在江南那一座座歌舞升平的繁华城市,酒再好,喝多了也想吐,美人身上的胭脂再名贵,闻多了也会恶心。我郁鸾刀,父母养育之恩,家族栽培之恩,此生也只能辜负了……”
说到这里,郁鸾刀摘下腰间的那把位列天下利器榜上的绝世名刀“大鸾”,轻轻抛给徐凤年,笑道:“我真要战死在葫芦口外,收尸也难,以后我的衣冠冢内,王爷就放这把刀好了。对了,王爷,除了衣冠冢,清凉山后的碑林,我也得有一块。”
徐凤年将那把价值连城的大鸾刀又抛还给郁鸾刀,苦笑道:“先收好。就算是九死一生,但只要不是必死的局面,也别轻言收尸二字。”
寅时末,天色犹未开青白。
一标幽骑斥候狂奔而来,标长和剑匣棉布早已扯掉的糜奉节两骑分别位于头尾两处,标长跟都尉范奋禀告道:“西北四十里,以北莽夜行军常例火光亮度来推测,有两千四百余骑护卫大队粮草南下,战马配备大概是两人三骑。”
范奋跟主将郁鸾刀副将石玉庐一行人说道:“除了两千四百骑战兵,辅兵民夫应该不少于这个数目。”
大概是怕徐凤年不熟悉北莽情况,范奋额外附加了几句,解释道:“北莽历年南下游掠,都会大肆征调草原部落,如果说有十万骑兵出征,往往会携带有不下二十万的部众和数百万头的牛羊,小半座南朝都会清场一空,跟中原人想象中不同,永徽年间北莽骑军每次由蓟州突入,除非是完全穿过了整个蓟州,深入到中原腹地,否则从来不存在五百里以上的粮草补给线,打完了一场仗就可以迅速返回补给。而且他们的辅兵也完全等同于离阳除开边军外的绝大部分战兵,甚至还要战力更强,因为只要给他们一张弓一匹马,随时可以成为正规骑兵。历史上许多场发生在蓟南境内的战役,那些试图突袭补给线的离阳军队都在这上头吃过大亏,所以此次,我们最少得按照北莽四千骑甚至是五千骑来算……”
徐凤年没有说话,一直认真听着,倒是石玉庐咳嗽一声,范奋这才赶紧闭嘴。
徐凤年这才笑着开口说道:“范都尉,我以前去过北莽,亲眼见识过他们的辎重运输方式,对他们的战力还算有些了解。我现在就是一名普通的骑卒,只管到了战场上冲锋陷阵。”
副将苏文遥一脸丢人现眼,用马鞭指着范奋笑骂道:“滚一边去,唧唧歪歪也不怕贻误军机,咱们王爷跟那些将军学兵法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开着裆玩泥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