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风尘仆仆,但是偏偏让人感到无比心安。
这个人,正是独自从天井牧场赶到重冢军镇的徐凤年,为了以最快速度赶到怀阳关一线,也为了给重掌大权的凉州将军石符带往流州更多兵力,徐凤年连一名白马义从都没有带。不计后果的赶路,体内原本已经压制下的那些祁嘉节种下的剑气又蠢蠢欲动,这才让身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脸色并不好看,但是真正让徐凤年感到愤怒的还是议事堂这场暗流涌动的风波。凉州虎头城失陷,刘寄奴战死,流州极有可能是龙象军全军覆没的恶劣形势,幽州葫芦口能否将杨元赞大军包饺子还两说,凉州边境上那座新城尚未建成,再无巨城可依无险隘可靠的凉州关外,就已经不得不面对长驱直入的董卓中线大军,而凉州骑军砥柱之一的何仲忽更是突然病危,徐凤年自己暂时又无法参战,可想而知,徐凤年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有多糟糕,只不过大步跨入议事堂的年轻藩王依旧竭力隐忍不发,但即便如此,徐凤年没有流露出对任何人兴师问罪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骑军副帅周康也是瞬间气焰全无,破天荒有些心虚。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我也很想去流州青苍城外,逮着拓拔菩萨往死里揍一顿,最好是连柳珪也一并宰了,但是一来我如今做不到,再者凉州比流州更加重要,所以我只能一步都不敢停地跑来这里,嗯,然后站在门外听你们吵架了差不多一刻钟。可惜没能看到顾统领和周统领大打出手,有些遗憾。”
脸色尴尬的周康咳嗽了几声。
一些个年轻的校尉看到这一幕,强忍住笑意,忍得很辛苦。
徐凤年没有继续挖苦几位老将,走到桌子北方,面向南方,左右两派武将都自然而然屏气凝神,肃然而立。
徐凤年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文官老爷们的拿手好戏,我们北凉不兴这一套,北莽蛮子要南下,那我们就战而胜之,打得他们连回北莽都回不了。”
“战而胜之,这一向是我们北凉或者说徐家铁骑的自信,不是自负,但就算是徐骁,也从来不觉得打一场顺顺当当的胜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奠定我们北凉边军在春秋战事中第一军伍地位的战役是哪一场?是徐骁亲口对我说过他那辈子打得最苦、最惨烈、死人最多、以至于好几次他连希望都看不到、差点想要放弃的那场西垒壁战役!那么现在我们北凉就要面对第二场西垒壁战役,徐骁不在了,而且李义山,赵长陵,陈芝豹,吴起,徐璞,钟洪武,等等,也都走的走死的死,但是!”
“但是现在我身边,还有当时在场的你陈云垂、周康、袁南亭、齐当国、宁峨眉,还有新入北凉的顾大祖,往北一点,怀阳关还有褚禄山,往东,幽州有燕文鸾的步军和郁鸾刀的骑军,有胡魁和皇甫枰,葫芦口内更有我北凉由袁左宗亲自领衔的两支重骑军,往西,有徐龙象李陌藩王灵宝的龙象军,有杨光斗和陈锡亮的流州刺史府,往南,那就更多了,不说北凉本土的文武官员,连外地士子都有好几千人!”
“已经退伍的尉铁山刘元季等众人,其中还有老卒林斗房,都已经明确表态要复出,重返北凉边军。”
徐凤年突然笑道:“以后史书上有没有这么一段有关北凉以一地战一国的故事,那是离阳文官的事情,咱们管不着,他们爱怎么写怎么写,但是起码我觉得过些年,在座各位,争取都活下来,跟自己的子孙晚辈唠叨唠叨当年的戎马生涯,总是好的。”
“大概就像徐骁那些年跟我唠叨的一样。”
“如果万一在座谁战死了,没这份跟年轻人显摆炫耀的福气了。”
徐凤年说到这里,望向周康,“比如你周康战死了,相信以后会有个姓顾的老头子,若是遇上了姓周的年轻人,可能会坐下来随口聊几句,喝着酒,说当年你们家那个叫周康的老头子,说话总是不好听,但……是个愿意为北凉慷慨赴死的英雄。”
徐凤年的神色出现片刻恍惚,然后笑道:“如果我战死了,而你们当中又有谁活了下去,那就请告诉你们的子孙,北凉是死战而败,不是不战而输。”
第230章痛痛快快
位于怀阳关后方的重冢军镇不同于柳芽茯苓,以守城步卒居多,只是相比拥有天险可供依托的怀阳关,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事实上在这条防线上,重冢军镇的守将面对其他三位官阶相同的同僚,一直都不怎么硬得起腰杆,说话的嗓门也从来不大。柳芽和茯苓两镇历来都驻扎有相当数量的边关骑军,两镇主将跟如今的两位骑军副帅都有些渊源,重冢就属于那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尴尬角色,明明属于北凉骑军序列,但是步卒更多,却又跟顾大祖这条线扯不上关系,抱不上什么大腿,当怀阳关成为都护府所在地后,如同后娘养的重冢军镇就愈发不起眼了。
徐凤年住在一栋刚刚收拾打扫出来的别院,院子不大,但胜在雅静,几乎塞满凉州边关权贵的军镇,当下想要找出这么一栋院落并不容易。徐凤年下榻小院后,对重冢释放出一个值得咀嚼玩味的信号,年轻藩王没有召见那位早年与数百老卒一起恭送世子殿下入京的锦鹧鸪周康,也没有召见他亲自从中原草莽江湖中慧眼独具找出的顾大祖,甚至连与褚禄山袁左宗一同身为大将军义子的齐当国也没有召见,而是喊了凤字营出身的宁峨眉在院子里一起喝酒。
新任铁浮屠副将宁峨眉还是那个相貌粗犷嗓音细腻的有趣汉子,只是比起当年的性情洒脱,多了几分情理之中的拘谨,毕竟如今面对面坐着喝酒的年轻人,不再是那个整个北凉都不看好的世子殿下了。
徐凤年跟宁峨眉碰了一杯酒,感慨道:“当年宁将军带着一百人陪我一起去江湖上胡闹,其中包括洪书文在内,很多人如今都不在凤字营了,都成了地方军伍的都尉甚至是校尉,袁猛倒是还在,前几天在天井牧场,还跟我抱怨来着,说跟你提过一嘴,想进入铁浮屠,只是你非但不念旧情没答应,还骂了他一通。”
宁峨眉下意识就坐直身体,用那口东越女子一般的婉约嗓音说道:“这两年凤字营换了好些新人新面孔,末将觉着有袁都尉这么个老人待在其中,才能放心。”
徐凤年笑道:“有些以白马义从身份从凤字营出去的年轻人,私下偶尔会聚头碰面,听说喜欢询问各自当上了多大的官,以及有希望当上多大的官,聊的是以后谁做成了边关将领和封疆大吏,可不可能相互扶持一下。这一点,倒是有点像离阳朝廷科举的同年同乡。当年,我们北凉最早的边关游弩手也经历过这么个阶段,一开始重逢,都是在说谁谁谁战死沙场了,而且是用那种很羡慕的语气。几年十年以后,就不一样了,都是询问新买的宅子有多大,新纳的小妾姿色如何,新到手多少亩上等良田。”
看到宁峨眉脸色剧变,徐凤年摆摆手微笑道:“别紧张,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凤字营这种状况,暂时也是少数。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我懂,何况徐骁也说过差不多的东西,在他眼中,你我现在身处的这个世道,跟几十年前太不一样了,那个时候几乎人人是想着怎么活下去,任何人的脑袋都拴在裤腰带上,区别无非在于老百姓的脑袋拴在草绳上,士大夫的脑袋拴在更值钱些的玉腰带上,其实谁都朝不保夕。但是现在人人都想着怎么活得更好,所以去年以来家族都搬迁到了北凉道境外,既然留在北凉有可能死人,那就逃到没有狼烟的地方,去个听不到北莽马蹄的地方。淮南道不行,就去江南道,哪天江南道也打仗了,还能去广陵江以南,实在不行就去南疆,只要有钱,一路往南逃,终归是能活下去的。”
徐凤年手指旋转着那只精美不输江南世家用物的白瓷酒杯,微微提了提,“我可是世间屈指可数的遮奢人,知道这只小酒杯的行情,在中原富饶的地方大概卖两三两银子,辛苦辗转到了咱们北凉道,就得翻两番都不止。当然,真要说起来,清凉山的值钱物件,才是不计其数,中原士子说我北凉‘穷了百万户,富了一家人’,其实并没有说错,光是在梧桐院过我手印上那‘赝品’两字的名贵字画,就有三百幅之多。只不过比起钟洪武这些人,我徐凤年很早就以败家著称于世,跟他们这帮守财奴不太一样。”
徐凤年笑道:“小时候,徐骁每次捧着价值连城的字画古玩去梧桐院,他也拎不清那些玩意儿到底怎么个好法,更不懂为何写几个字或者是涂抹些水墨就能卖那么高价格,只好次次跟我说这东西老值钱了,然后必然会加上一句这东西能买多少匹甲等北凉大马,能买多少柄北凉战刀。这几年来,我让经略使李功德和陵州刺史徐北枳,还有宋洞明帮着偷偷贩卖珍玩字画,看着一箱一箱东西搬出清凉山,宁将军,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宁峨眉一本正经地使劲摇头。
徐凤年打趣道:“我就想跟徐骁埋怨一句,你当年买亏了。”
宁峨眉哑然失笑。
徐凤年收敛了笑意,“远的不说,就说那白煜到了清凉山才几天,就已经跟宋洞明貌合心离。我又如何能让周康和顾大祖融洽无间?一个是当年少数愿意高看我一眼的北凉老卒,一个是我好不容易请来的外来户,一个在骑军,一个在步军,今天在议事堂我帮谁说话都不对。家事国事天下事,就说家事,隐约成为北凉财神爷的王林泉和抑郁不得志的陆东疆,两个老丈人两个亲家,一起一落,照理说我应该帮一帮那个水土不服的陆家,可是陆家当真扶得起来吗?而这其中,王林泉对陆氏子弟的那些算计,我只是不愿意深入探究而已。一个太精,一个太蠢,一拍即合啊。”
宁峨眉叹了口气,无言以对。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