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野岸寂寂,只听见『吱呀、吱呀』和『刷拉、刷拉』摇橹破水的声音,阿珠也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到湖州,你住在哪里?』
『我想住在王大老爷衙门里。』
『嗯!』阿珠很平静他说,『那应该。』
『我在想,』胡雪岩又想到了生意上面,『房子要大,前面开店,后面住家,还要多备客房,最好附带一个小小花园,客房就在小花园里。』
『要这样讲究?』
『越讲究越好!』胡雪岩说,『你倒想想看,丝的好坏都差下多,价钱同行公议,没有什么上落,丝客人一样买丝,为什么非到你那里不可?这就另有讲究了,要给客人一上船就想到,这趟到了湖州住在张家,张家舒服,
住得好,吃得好,当客人自己亲人一样看待,所谓「宾至如归」。那时候你想想看,生意还跑得了?『
其实,胡雪岩所说的也是很浅的道理,但阿珠休戚相关,格外觉得亲切动听,脑中顿时浮现出许多『宾至如归』的景象,这些景象在平日也见过,就在她家的船上,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而此时想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之情。
『别的不敢说,丝客人住在我们家,起码吃得会比别家舒服。』她说,语气是谦抑的。
『那还用得着说?你娘做的菜,还不把他们吃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你也是!』阿珠笑着抢他的话,『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加油加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其词有憾,其实深喜,胡雪岩适可而止,不再说恭维的话了,『阿珠,』
他说,『要讲究舒服,讲究不尽,将来丝行开起来,外场我还可以照应你爹,里面就全告你们娘儿俩。而且里面比外场更要紧!』
『这我懂。』阿珠答道,『不过,我又不能象在船上一样,哪晓得丝客人喜欢什么?』
『这就两样了。在船上,客人作主,怎么说怎么好。住到店里来的外路客人,要你作主,他不会说话的。』
『他说是不说,心里晓得好歹。』
『就是这话罗!』胡雪岩深深点头。
这对阿珠是绝好的鼓励,因为心领神会,颇有妙悟,『我只当来了一份亲眷。』她从容自若地,『该当照应他的照应他。他不要人家照应的,总有他的花样在内,我们就不去管他。』
『对啊!』胡雪岩轻轻拍着桌子说,『你懂快窍了!有的人不懂,不是不体谅客人,就是体谅得过了分,管头管脚都要管到,反害得客人拘束,吓得下次不敢来了。』
阿珠是很豁达的性情,但不知怎么,跟胡雪岩说话,心思就特别多,这里便又扯到自家头上。
『你这一说,我倒明白了。』她说∶『一定是我娘太亲热,你怕管头管脚不自由,所以吓得不敢来。可是与不是?』
『你啊!』胡雪岩指一指她,不肯再说下去。
明明是有指责的话,不肯说出来,阿珠追问他还是不说,于是半真半假地,又象真的动气,又象撒娇,非要胡雪岩说不可。
说也不妨,胡雪岩有意跟她闹着玩,故意漏这么一句半句去撩拨她。阿珠不知是计,越逼越近,『问罪』问到他身边,动手动脚,恰中心意,终于让他一把抱住,在她脸上『香』了一下。
这下阿珠才发觉自己上了当,真的有些动气了。背着灯,也背着胡雪岩,垂着头,久久不语。
先当她是有意如此,他故意不去理她,渐渐发觉不妙,走过去想扳过她的身子来,她很快地一扭,用的劲道甚大。这就显然不是撒娇了,胡雪岩心中一惊,走到她正面定睛一看,越发吃惊。
『这,这是为啥?』他结结巴巴地问。
阿珠一看胡雪岩那惶恐的神色,反倒觉得于心不忍,同时也颇有安慰,看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汲重,因而破涕而笑。当然,还有些不自然的表
情。
已生戒心的胡雪岩,不敢再说笑话去招惹她,依然用极关切的神色问道∶『到底为啥?吓我一大跳。有什么不如意,或者我说错了什么话,尽管说啊!』
『没有事!』她收敛了笑容,揩揩眼泪,恢复了神态。
由于这个小小的波折,胡雪岩变得沉默了。得却一直窥伺着她的眼波,深怕一个接应不到,又惹她不满。
『时候不早了。』船舱外有声音,是阿珠的娘在催促,她没有进舱,而阿珠却深怕她有所发觉,赶紧向胡雪岩递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说出她曾哭过。
『干娘!』胡雪岩一面向阿珠点头,一面迎了出去,『进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