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辕偏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告诉他,其实他的第一位学生,是在他落魄至极时,坐在银杏树下点亮了他双眼的荒野乡童。
“先生,你会怪朕么?”新帝问他。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苏辕淡淡地开口。
他没有给新帝行礼,也没有偏头看他,“刑房污秽,罪臣实在不忍脏了陛下的贵足。”
“先生……”新帝欲言又止。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苏辕回头看向他,“臣子功绩自有后人评说,罪臣从不惧怕声名狼藉,万人唾弃,只盼陛下务必护好新法,否则罪臣此番身死,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
于是新帝终于心安了,掉了两滴眼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刑房。
皇帝一走出去,宣旨和端鸩酒的太监便进来,毕恭毕敬地守在一边。
苏辕扫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他的鬓角上已经有了白发,恰似当年泛舟湖上,鬓角落上的霜雪。
在许多个疲倦却无法入睡的深夜里,他也曾想过,倘若当时木桨没有掉落在地上,他会纵容长生吻他么?
这是他最后一次想这件事了,可他依然没有答案。
于是他终于还是站起身,走到小太监身前。他并未特意摆什么架子,可短短的几步,尽管穿着囚服,却依然不掩其风华气度。
——到底是手握无限权柄,搅弄了南陈朝堂风云,引无数权贵为之骇然变色的苏相国。
那太监瞄了他一眼,在心中低低地叹了一声,却不得不拿出手中圣旨,却不料苏辕抬手挡住他的动作,从他的领子后面拈出一片泛黄的银杏叶。
“把这个给我,行么?”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面上平静得看不出是将死之人。
“您喜欢便拿着吧。”宣旨太监不明白苏大人为何会在意这一片黄叶,大抵是文人孤傲,睹物便愁及自身,顾影自怜。
却不知道,他曾在那贬谪苦寒之地,遇到过一棵叫做长生的银杏。
苏辕握着那片叶子的梗,在手里转着,那金黄的叶片儿便旋转起来,像一只飞舞的彩蝶,也像长生。
秋天了,他掐着手指算。
他离开郢州的时候是冬天,熬过这个秋天,就是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