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林牧师!”梅轩利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说,“我也是久仰你的大名,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可惜没有适当的机会和你面谈!”
“啊,阁下如果有时间,我随时都欢迎你光临舍下!”林若翰热情地说,心里却在想:和警察打交道?我这辈子还没有过!
“谢谢你的邀请,”梅轩利微微一笑,“这样,如果我在哪一天突然造访府上,才不至于吓你一跳!”
卜力和骆克听了这句话,一齐开怀大笑。林若翰却笑不出来,心想:在这些要人命的高官面前,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
“请坐吧,林牧师!”卜力向地图对面墙边的一排沙发指了指,等林若翰和骆克、梅轩利都坐下来,接着说,“谢谢你的来信和赠给我的书,我认真地读了你的大作,深感……”
林若翰屏住呼吸,专注地聆听着总督对自己的著作的评价。
“我深感……”卜力停顿了一下,心里想着词儿。他其实根本没有工夫读林若翰送来的那厚厚的三大本书,只能根据骆克的评述讲几句敷衍的话,“我深感你丰厚渊博的神学造诣,你对中国和本殖民地历史深入、独到的研究,更重要的是你对大英帝国的忠诚,这些都是极为可贵的,你本身就是我们香港的一大财富!”
这几句话极为空泛,没有涉及任何具体事例,却字字句句都打在林若翰的心上。作为一位牧师,他并不满足于仅仅被人们看作“传教士”,而刻意塑造自己大智大慧的“学者”形象;作为一位“汉学家”,称赞他是“中国通”就是最高评价;作为一名英国公民,肯定他对祖国的忠诚就是最高的褒奖。这三点,是他自己最看重的,都被总督注意到了,而且给予了充分的评价,总督真是英明啊,刚刚上任就对一个本来陌生的人了如指掌!
“感谢总督阁下对我的赏识,”林若翰激动得心脏都发抖了,“我已经将近六十岁了,愿在有生之年,竭尽全力为总督效劳!”
“很好,谢谢你的合作,”卜力捋着自己的小胡子说,“我刚刚来到这个地方,非常需要各方人士的支持和配合。目前,我所面临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接管新租借地。你在香港生活了三十八年,一定知道,我们展拓的界址,拥有优越的地理位置、肥沃的土地、天然良港和旋泊地,它对本殖民地日后的经济繁荣和安全保卫都将发挥重要作用……”
“是的,阁下,”林若翰附和道,“那是一片具有极大潜力的土地。”
“但是,我们要接管的不仅是土地,还有那里的十万居民。”卜力接着说,“根据我的经验,要驯化殖民地的那些有色人种,其困难程度不亚于让非洲原始部落放弃他们的偶像崇拜而信仰上帝。骆克先生曾经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对那里进行调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看了骆克一眼。
“那是在8月份,”骆克接过总督的话头,对林若翰说,“当时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可惜你恰恰不在香港……”
“是的,骆克先生,我当时到北京去了。”林若翰说,他想起倚阑说过,骆克先生在8月初曾经到翰园作过一次“礼节性拜访”,现在才知道那拜访其实是有目的的,“请问,是需要我向新租借地的居民布道吗?”
“不,不是,”骆克笑笑,说,“最迫切的并不是帮他们建立信仰,而是如何管理他们。为此,我在炎热潮湿的季节对新租借地的各个方面进行了调查,当时深感人手不足,非常需要会讲汉语、熟悉中国民情的人做我的助手,首先就想到了你……”
“真是对不起,骆克先生!”林若翰说,想到劳而无功的北京之行耽误了这件大事,不禁懊恼不已,“我为自己失去了这次为你效劳的机会深感遗憾!”
“你倒不必遗憾,”卜力总督把话题重新接过去,“在接管新租借地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今天在座的这两位都是这项工作的主力:骆克先生主要致力于对新租借地的行政管理,而治安保卫则是梅上尉的事了,这一文一武,是我伸向租借地的两只手。”说到这里,卜力张开两手,然后合拢在一起,“而有意思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推荐了你……”
“我?”林若翰怦然心动,向这两位投以感激的目光,心想:骆克先生作为我的老朋友,自然在总督面前会为我美言,但这位梅上尉素无来往,竟然出以公心,荐贤举才,倒是令人感佩!但他现在还没有听明白,这两位把他推荐给总督,是要他做什么呢?
“你协助骆克先生工作,”卜力说,正好回答了他的疑问,“目前,新租借地的边界还没有勘定,我们和中国方面还存在一些分歧,谈判、争论都是不可避免的。鉴于你对中国问题的丰富阅历和深入研究,所以请你参加这项工作,并且相信你会发挥应有的作用。教会方面,政府会和他们打个招呼,除了重大的宗教活动你必须参加之外,其余的时间你听从骆克先生的安排!”
“是,阁下!”林若翰庄重地接受了总督的命令,心中激动不已:上帝啊,三个多星期以来我一直惴惴不安地害怕得罪了总督,而总督好像根本没有在意,反而给予我如此的信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由于骆克先生和梅上尉的推荐,还是因为我赠给总督那三本书,凭借自己的实力博得了总督的赏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上帝的安排,“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林若翰苦苦奋斗了几十年,终于有了英雄用武之地!感谢主,衷心地感谢主……
“林牧师,”总督打断了他的遐想,伸手从身旁的茶几上取过一叠厚厚的文件,递给他说,“这是骆克先生的调查报告,你拿回去,仔细地研究一番,然后再开展工作。”
“是,阁下!”林若翰双手接过来,心想,这也许是总督最后的交代,接见要结束了吧?
正当他犹犹豫豫地不知道应该主动告辞,还是等陪同接见的骆克先生提醒,却看见总督朝骆克先生看了一眼,好像在示意他做什么事。
骆克随即站起身来,走到总督办公桌前,拿过几张纸来,递给了总督。
卜力把手里的那几张纸向林若翰递过来。林若翰不知道那是什么,刚要伸手去接,卜力的手却又停住了。
“林牧师,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卜力说,“我准备新任命一批太平绅士,目前正在考虑人选。你是本地德高望重的知名人士,是我所考虑的候选人之一……”
“我?!”林若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浑身发抖!上帝啊,为什么昨天晚上你让我彻夜难眠?为什么今天一早你引导我虔诚地祈祷?原来是有总督召见这件大事等着我!刚才交代我协助骆克先生工作已经让我激动不已,哪里想到后面还有天大的喜讯:太平绅士这顶光荣桂冠就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了!多少年了,这样崇高的荣誉一直可望而不可及,连迟孟桓那样的人都仗着他父亲的“太平绅士”头衔向我耀武扬威!现在,他有的我也有了,再也不必对他有所顾忌了,苍天有眼啊!
这时,卜力才把手里的那几张纸递过来。
林若翰双手战战兢兢地接过来,这是一份太平绅士候选人资格审查表。
“你当然明白,”卜力继续说,“太平绅士这一职位具有崇高荣誉,并且对于维护本殖民地的和平和治安承担着重大责任……”
“我明白,阁下!”林若翰捧着那份表格,双手在颤抖,薄薄的几页纸仿佛有千钧重量。
“这项任命将在明年适当的时候宣布,”卜力交代道,“请你把这份表格逐项填写,以供政府对你进行必要的考察。”
“是,阁下!”林若翰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手中的那份表格,上面列着姓名、出生年月日、出生地、国籍、职业、家庭成员、履历、历任职务、成就与贡献等等栏目,全部填写之后就是一部完整的林若翰档案了……
望着林若翰那虔诚的神情,骆克微笑着朝坐在旁边的梅轩利看了一眼,而梅轩利却没有笑,望着正在低头看表格的林若翰耸了耸肩。
在如何对待林若翰的问题上,骆克和梅轩利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梅轩利在接到迟孟桓提供的情报之后,立即向总督卜力提出报告,要求传讯林若翰,对他藏匿中国逃犯的行为进行审查,并且请总督签发驱逐令,将易君恕驱逐出境。但是,按照政府的公文旅行程序,这项报告不可能直接递交总督,而必须通过辅政司转交,于是遭到骆克的坚决反对。这倒并非因为他是林若翰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这样做得不偿失。骆克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两年前,孙逸仙因为发动广州起义失败而避难来港,旋即转赴日本。而当时的第十一任总督威廉·罗便臣却在孙逸仙去后发布了驱逐令,自1896年3月4日起,五年内不准来港。令下之后,孙逸仙从横滨来信表示抗议,罗便臣总督命令辅政司骆克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