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号长是一个只能顶着老天安排好的路往前认命地走着的中国人,因此,在中秋的夜里,他用号音来安慰游子的时候,心情其实也是和游子一样的——〃心里哀也不是,乐也不是,只是在冷清里想一种温柔,在现实里想一阵茫然。〃
坐在月色里,坐在清光注满大气,流泻漫山遍野的月色里,游子渴望着遥不可及的亲情。〃月亮偏西了,月光引起的惆怅,引起的想象,形成一到重担,压得我们永远坐在那里,不能起身。我们甚至连改变姿势的气力也没有。月神把我们点成了化石,一种会流泪的化石。〃
本来说好是这天晚上取消晚点名,不吹熄灯号的。
但是,〃就在这近乎麻木和自弃的时候,号声响了,老号长似乎没有睡。今夜,他似乎挂念我们。他似乎把教官宣布暂时废止的熄灯号断然恢复了。他要提醒我们夜深了。他要催我们上床,劝我们珍重。今夜的熄灯号比平时低沉一些,比平时缓慢柔和。号音象暖流一样冲刷我,由我的头顶沿着脖子灌下,使我全身酥麻。我没有动,别人也没有。可是号角继续在吹,吹了一遍再吹一遍。他不唤回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知觉,誓不罢休。他用即生即灭的号音和万古千秋的月魄竞争。一遍又一遍,他吹出那有厚度的声音,有磁力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号声音综合了箫的声音,琴的声音,母亲的声音,爱人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他简直要把月光吹熄。
一遍又一遍,他终于把一块块化石吹醒。〃
每次读到这里,都不自禁地会落泪。我想,王鼎钧已深爱着这一个不平凡的小人物,所以,在全书的最后一段,在好漂亮的火把前,在跳动的火光里,在同学终于和解了的欢呼之中,在巍峨的铁教官出现的时候,他也让号长重新拿起那一把军号来。
〃终于惊醒了号长,他从阁楼里爬出来,做游行队伍的开路先锋。他以退休之身,披甲再起,反复吹奏一支进行曲,依然嘹亮,依然雄壮,依然如来自天上,依然如九泉相应。
4
翻开〃山里山外〃这本书的第一页,在目次之前,就写好了八个大字:
〃本书人物均系虚构〃
我想,初看这八个字的意思,好象作者是希望我们把这一本书当作小说来看,最好是不要深究。
但是,把全书都看完了以后,再回头来看这八个字的时候,我却觉得这八个字还有还有没有说完的话,没有说完的意思。
那个意思就是说:本书人物都是虚构的,但是其中每一个人所代表的生今却都是有血有肉,再真实也没有的。本书中有些情节也许是虚构的,但是在这些情节之后的故事却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也都没忘记过的。
书里面每一个人都在,每一个人都有他特有的声音,特有的形象和特有的举动。
请先看这一个:
〃——我看见那戴着白手套的手。看见黄呢军服上快刀裁过似的棱折。看见斜阳的光线在他黑色的靴筒上弹跳。看见他好象从钱币上走下来的侧影。……我看见了他的高大,等他转过身来站在台口,我又看见他的宽阔。那个站在他身后一角的分校长就是膨胀三倍也赶不上。他是穿上衣服的一块岩石,而分校长是披上衣服的一棵竹。〃
这是总校长。
请再看这一个:
〃——不料进来的是个女同学,高个子,脸膛黑里透红,颧骨油亮,她是谁?好象见她打过女篮的前锋,名字不知道。〃
她就是有勇气有胆识的顾兰。
还有死用功的申包胥,爱做大哥的何潮高,美丽的有着一嘴好看的白牙的虞歌,喜欢一路走一路画的菊秋,从无戏言而又象谪仙一样的音乐老师,还有愤愤不平的佟克强,这些书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可能是虚构的。
可是,那些没有名字的人物充塞在书中的每一个角落,虽然也许只出现一两次,有时候甚至只用两三行就交待了他们的一生,我们却绝不能相信他们也是虚构的了。
让我们看这一段:
〃庙门之外,风正抚弄遍地带芒的麦穗。风也拂过我洗过烤热过的毛孔,特别轻柔。在春风是我看见一队人、一个奇特的队伍走来,人与人之间连着绳子,四条平行的绳子穿过他们的身体,远远看去,这些人好象扶着缆索小心翼翼的通过危桥。他们的目标也是这座楼。等到距离近了,才知道这些瘦弱、疲惫的人,被人家用长长的绳子结成一串,组成一条多肢的爬虫。〃
这些人是没名没姓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人物,在书中是少年亲眼看到的新征的壮丁,濒临死亡边缘的饥渴的〃壮丁〃。
再看另外两段:
〃出校门,简直就是钻隧道了,两壁贴满了黑溜溜的眼睛,隐隐的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这么多眼睛看我们西迁!我觉得附近的老百姓全来了,来怜惜我们的漂流,来赞佩着我们的奋斗,来看只有抗战时期才有的壮丽的一景。我们的眼也乌溜溜,彼此隔着重重黑纱,交换匆匆一瞥,流星一样在他们眼底消失。〃
——在我发怔的时候,多少人从我身旁流过去,领队的何潮高溜到我眼前来,人没停,话留下,他催促我:〃跟上去,当心掉队!〃
谁在学校里?我追上去。
老百姓点着火把拣东西,拣我们丢下不要的东西。
我听了,惊讶、怅惘和滑稽的感觉混合着袭来。我还以为他们舍不得我们呢,原来,是他们聚集在那儿等着拣垃圾。说不定,我们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