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日子,这个时间,本来都是游苔莎亲自定的。韦狄这时候大概已经上了雨冢,在寒夜里等候而大大地失望了。
“哼,这样倒更好;这并冻不坏他,”游苔莎丝毫无动于衷地说。现在的韦狄,和戴着墨晶眼镜看来的太阳一样,毫无光芒四射了,所以游苔莎能随随便便冲口说出这种话来。
游苔莎站在那儿,出神儿琢磨。朵荪对于她堂兄那种招人爱的模样,又蓦地上了她的心头。
“唉,她早就嫁了戴芒有多好哇!”游苔莎说。“要不是有我从中作梗,那她也许早就嫁了他了!我要是早就知道了是这样——我要是早就知道了,那有多好哇!”
游苔莎又用她那两湾含嗔凝怨的湛湛秋波,朝着月亮看了一下,跟着非常像打了一个寒噤似的,很伤心地叹了一口气,走到房檐下面的阴影里去了。她在“披厦子”里把戏装卸下,把它卷在一起,然后进了屋子,上了自己的内室。
七 美人和怪人不期而谋合
还乡……七 美人和怪人不期而谋合老舰长平常对于他外孙女的行动,总是毫不注意,所以把她惯得和小鸟一般,任意自来自去①。但是第二天早晨,他老先生却不知怎么,对于她那样晚还在外面的原因,又冒昧地查问起来。
① 英国谚语,小鸟一般,来去自如。
“我那不过是出去寻找寻找有什么新鲜事儿就是了,老爷子,”游苔莎一面说,一面往窗户外面看去,看的态度好像是娇慵懒惰,其实一按起机括来,却会发现,这种态度里,藏着很大的力量。
“寻找寻找有什么新鲜事儿!别人一定会觉得,你就是我二十一岁上认识的那些放荡公子哥儿哪!”
“这地方太寂寞了。”
“越寂寞才越好。要是我住在城里头,那我整天整夜,看管你就够我忙的了。我昨儿满想我从静女店里回来的时候,你早就回了家了。”
“也罢,我也不必瞒着您啦。我因为很想作一番冒险的事,所以跟着那些幕面剧演员们去走了一趟,我扮的是土耳其武士。”
“是吗?真的吗?哈,哈!我的上帝!我决没想到你会作那种事,游苔莎!”
“那是我头一次出场,也一定是我末一次。我现在已经对您说了——您可要记住了,不要再对别人说。”
“当然我不会再对别人说。不过,游苔莎,这可是你从来没有的事,哈!哈!他妈,倒退回四十年去,我遇到这种事,一定会喜欢的了不得。不过,你要记住了,孩子,千万可不要再来第二回。你可以白日黑夜,随便在荒原上逛,那我都不管,只要你不来麻烦我就成;但是你千万可不要再去女扮男装。”
“您放心吧,老爷子,没有错儿。”
他们两个人的话,说到这儿就打住了:游苔莎向来所受的道德教训,最严厉的也不过是这次这样一番谈话,这种谈话,如果会产生什么有益的效果,那效果也实在来得太容易了。但是游苔莎的心思,不久就把自己完全抛开,又想到别的地方上去了。她对于那位连她的姓名都还不知道的人。抱着满腔热烈、不可言喻的悬念,所以在家里待不住,就往外边那一片棕黄郁苍的荒原上跑去了,她那种心神不定的样子,简直和那个犹太人厄亥修以罗①一样。她离开自己的家大约有半英里的时候,看见面前不远的深谷里,现出了一片森然可怕的红色——沉郁、阴惨,好像太阳光下的火焰;她就猜出来,那一定是红土贩子德格·文恩。
① 犹太人厄亥修以罗:传说中的一个漂流的犹太人。据说,当年基督扛着十字架儿往前走时,中途倚在那个犹太人的门上,那犹太人叱责他,叫他快走,他便对那犹太人说:“不错,我走,并且快走;可是你不要走,你得等到我二次下界的时候你才能走。”因此那犹太人便永远不得安定地在世上到处漂泊。
在前一个月里,想要趸进新红土的牧人打听在哪儿可以找到文恩的时候,人家的回答总是说:“在爱敦荒原上。”一天一天过去了,人家的回答老是这一句话。我们都晓得,荒原上面,兽类多半是荒原马,不是绵羊,居民多半是斫常青棘的樵夫,不是牧人,而绵羊和牧人的居处,有的是在荒原西面的原野上,有的是在荒原北面的原野上;既是这样,那么文恩所以像以色列人驻扎在寻①那样的荒原上,用意很不明显。固然不错,这块地方,地点很适中,所以有的时候很合人意。但是德格驻扎荒原的本意,并不是因为要出卖红土,特别是那个时节已经是一年快要完了的时候,所有他那一般的行商,都大半已经进入冬居了。
① 寻:地名,是一片旷野。《旧约·民数记》第十三章第二十一节里说:“……寻的旷野……”;同书第二十章第一节里说:“正月间以色列全会众,到了寻的旷野。”又见其它各处。当时摩西带领的人,都不明白摩西为什么把他们带到这样荒凉的地方。
游苔莎把眼光转到这个孤独无侣的人身上。她上次和韦狄见面的时候,韦狄告诉过她,说姚伯太太曾把文恩抛出来,说他既便于又急于要取得韦狄的地位,作朵荪的未婚夫。文恩的身段是完美的,他的面貌是又年轻又齐整的,他的目光是明锐的,他的心机是灵敏的,他的地位,只要他一有意,是马上就可以改变的。不过虽然他有种种可能,而朵荪跟前既是有了姚伯那么一位堂兄,同时韦狄又不是对她完全无意,那她仿佛是不会选择这样一位以实玛利似的人物作丈夫的。游苔莎一会儿就请出来了,一定是因为可怜的姚伯太太关心她侄女的前途,所以才提出了这样一位新的情人,好刺激那一位旧的情人对她起热烈的感情。现在游苔莎成了姚伯家一方面的人了,和朵荪的伯母是一样的心思了。
“您早晨好哇,小姐!”红土贩子把他的兔皮帽子摘下来说;看他那样子,他显然对于上次的会晤,并没有记仇怀恨的意思。
“红土贩子,你早晨好,”游苔莎说,说的时候,几乎连她那双睫毛深掩的眼睛都没肯抬起来看他。“我不知道你就在这块地方上,你的车也在这一带吗?”
红土贩子把他的胳膊肘儿往一个山洼那面一耸,那儿有一丛枝茎紫色的荆棘,长得又密又厚,占的地方,非常宽广,差不多成了个树木披拂的小山谷。荆棘这一类东西,虽然拿的时候有刺扎手,但是在初冬的时候,它却是一桩挡风御寒的屏蔽,因为在所有的落叶植物之中,它的叶子落得最晚。只见红土贩子的篷车顶儿和烟囱,在纷乱纠缠的棘丛后面高高耸起。
“你就待在这块地方吗?”游苔莎带出更感兴趣的样子来问。
“不错,我在这一带有点事儿。”
“不完全是关于卖红土的事吧?”
“我这件事跟卖红上没有关系。”
“跟姚伯小姐可有关系,是不是?”
游苔莎脸上,仿佛带出一种要求武装和平的神气,所以红土贩子坦白直率地答:“正是,小姐,正是为的她。”
“因为你快要跟她结婚了,是不是?”
文恩当时一听这话,红色的脸上透出害羞的颜色来。“斐伊小姐,您别跟我开玩笑啦。”
“那么那个话并不真了?”
“当然不真。”
游苔莎一听,就深信不疑,文恩不过是姚伯太太心里头最后的一个“着数”罢了;并且文思本人,连他被人提到并不算高的地位上这种情况,还蒙在鼓里哪。所以她就不动声色地接着说:“那不过是我个人的一种想法就是了。”她说完了这句话,本来打算不再说别的,就一直往前走去。但是恰巧在那时候,她往右边一转脸,看见了一个和她熟得使她见了而不胜苦恼的人,正在她下面一条小路上,朝着她所在的那个小山头,拐弯抹角地走来。因为路径曲折,所以那时候,他的后背正冲着他们。游苔莎急忙往四周看了一眼;想要躲开那人,只有一种办法。她转身对文恩说:“你可以让我在你的车里歇几分钟吗?山坡上太潮了,坐不得。”
“当然可以,小姐;我先给你收拾出一个地儿来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