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着那个声音出发的地点看去;但是除了小山的山脊顶着天空连绵不断地出现而外,再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他朝着那面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蜷伏一团的人形,差不多就紧靠在他的脚底下。
这个人是谁,本来有好些可能,但是在所有的可能之中,姚伯却连一时一刻也没想到,会是他自己家里的人。在这种时季里,有的时候,斫常青棘的为了免去回家来去的麻烦,在野地里睡觉,本是常有的事;但是克林却记得那种呻吟的声音,所以他就更仔细地看去。只见躺着的那个人,是个女人的模样;跟着他就觉得一阵苦痛,仿佛山洞里的一阵冷风吹到他身上一样。但是一直等到他俯下身去,看见了那个人灰白的脸和闭着的眼睛,他才完全确实认出来,那个人就是他自己的母亲。
他当时简直地就可以说连气儿都没有了,同时本来要自然出口的痛苦叫喊,也在他唇边上死去了。在他觉出来一定得想办法之先那一刹那里,他对于空间和时间完全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这又仿佛是多年以前他还在童年,在跟现在同样的时光里,他跟他母亲一同在荒原上的情况。那一刹那的时间过去了,他才醒过来,想起作救护的活动;他把身子俯得更低下去,只见他母亲还会喘气,并且喘的气,虽然细弱,却还匀和,不过偶尔有倒气儿的情况。
“哦,这是怎么啦!妈,您得了重病啦吗?——您不是要有个好歹了吧?”他把嘴唇贴到她脸上,嘴里喊。“我是您儿子克林哪。您怎么跑到这儿来啦?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时候,克林已经把他由于爱游苔莎而跟他母亲生出来的裂痕完全忘了;在他心里,现在的时光,和他还没跟他母亲生分以前的亲爱时光,弥合为一了。
他母亲只把嘴唇活动,看样子好像还认得他是克林,不过却说不出话来了;跟着克林就努力琢磨,看有什么顶好的办法,可以把她挪动,因为在露水还不很重以前,一定要把她挪开那个地方才成。他本是年轻力壮,他母亲又不胖,所以他就把他母亲拦腰抱住,把她多少抱起一点儿来,问道:“这样您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没有?”
她把头摇了一摇,跟着他就把她抱了起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去。那时空气已经完全凉爽了;不过每逢他走到那种没有草木铺缀的沙石地方,那上面日间吸收的热气,就反射到他脸上。他刚一把他母亲抱起来的时候,他并没顾到得走多远的路,才能从这儿走到布露恩;但是走了不久,虽然他那天下午已经睡了一觉,他却也觉到他那种担负很沉重。当时克林像伊尼艾斯①背着他父亲那样,往前走去,那时只有蝙蝠在他头上回旋,只有蚊母鸟在他面前不到一码的地方上扑打翅膀,但是喊声所及的地方以内,却一个人都没有。
① 伊尼艾斯:特洛亚被陷,伊尼艾斯负父携子从城内逃出,见维吉尔的史诗《伊尼以得》第二卷第七○五行以下。
他走到离住宅还差不多有一英里的时候,他母亲因为他那两只胳膊抱着她勒得慌,就露出转侧不安的样子来,仿佛觉得他的胳膊勒得她不好受似的。他把她放在膝盖上,往四围看去。他们现在所到的地点,虽然离无论哪条路都很远,但是离费韦、赛姆、赫飞、阚特父子那些人所住的那一部分布露恩,却不过一英里。并且五十码以外,就有一个小土房,墙是土块打的,房顶是草皮作的,现在完全空着,没有人住。那一个孤独土房的简单轮廓现在可以看得出来;他就决定先往那儿去。他刚一到了那儿,就把他母亲轻轻地放在门口,跟着跑出去,用小刀割了一抱最干爽的凤尾草,铺在小上房里面(那个小土房有一面是完全敞着的),然后把他母亲放在草上,跟着往费韦的家尽力跑去。
差不多一刻钟过去了,只听见病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过了那个时间,才看见天边和荒原之间有人影儿活动。几分钟以内,就看见克林同着费韦、赫飞和苏珊·南色来了,奥雷·道敦碰巧在费韦家里,还有克锐和阚特大爷,都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他们带了来的有一个灯笼、一些火柴、一些水、一个枕头、还有一些别的他们匆忙之间想得起来的东西。跟着他们又打发赛姆回去取白兰地。一个小孩儿把费韦的矮种马拉出来,骑着去请那个住得顶近的医生;同时他们吩咐他,叫他顺路到韦狄店里,告诉朵荪,说她伯母病重。
赛姆和白兰地不久都来了,就在灯笼的亮光下把白兰地给病人喝了下去;喝下去以后,病人才有了知觉,能够比划着表示脚上有毛病了。奥雷·道敦看了半天,才明白了病人的意思,就把她比划的那只脚检查了一下。只见那只脚又红又肿,连在他们看着的时候,红色都慢慢地青紫起来。在红肿那块地方的正中间,有一个深红色的小点儿,比豌豆粒儿还小,仔细一看,是一滴血,在她的脚脖子上面鼓起,成了一个半圆球形。
“俺明白了这是怎么啦,”赛姆说。“她这是叫蝮蛇咬啦!”
“不错,”克林也马上跟着说。“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曾看见一个叫蝮蛇咬了的,跟这个一样。哎呀,妈呀!”
“那回叫蝮蛇咬了的就是俺爹,”赛姆说。“这就有一个方儿能治。你非得用别的蝮蛇身上的油擦在咬的那块地方上不可;要弄蝗蛇油,只有把蝮蛇放到锅里煎才成,他们给俺爹治的时候,就用的是那种法子。”
“那是很老的法子了,”克林不知所措地说。“我有点儿怀疑它。不过医生不来,咱们是没有别的办法的。”
“那个方儿灵极了,”奥雷·道敦强调地说。“俺往常出去给人家伺候病人的时候,就用过那个方儿。”
“那么咱们只好祷告天快快亮了,好去捉蝮蛇,”克林很沉郁地说。
“俺试一试,看行不行,”赛姆说。
他拿起一根他曾用作手杖的绿色榛树杆儿,把它的一头儿劈了个岔儿,在里头夹了一个小石子儿,然后手里抓过灯笼来,照着往荒原上去了。克林那时已经生起一个小火,并且打发苏珊·南色去取煎锅。还没等到苏珊回来,赛姆就带了三条蝮蛇进来了,有一条正在棍子劈岔里宛转婉蜒,那两条都已经死了,在棍子上搭拉着。
“俺只能捉到一条能杀鲜肉的活的,”赛姆说。“这两条搭拉着的是俺白天作活儿的时候弄死了的;不过落太阳以前它们还没死,所以它们的肉还不会很陈。”
那一条活蝮蛇,用它那含着恶意的小黑眼珠儿,看着聚在那儿的那一群人,同时它背上棕黑相间的美丽花纹,也好像都气得更鼓起来了一些似的。姚伯太太看见了那条蝮蛇,那条蝮蛇也看见了姚伯太太;只见姚伯太太浑身颤抖,把头转到一边儿去了。
“你们看这条蝮蛇,”克锐嘟囔着说。“街坊们,谁敢说原先上帝的花园里那条老蛇,把苹果给身上一丝不挂的年轻女人吃了的那条老蛇①,谁敢说它没把它的坏处传给蝮蛇和别的蛇哪?你们看这条蝮蛇的眼睛——一点不错,和带着凶煞的黑覆盆子一样。俺只盼着它别祟咱们才好,荒原上叫凶煞眼睛②祟了的人可就多着啦。俺这一辈子是永远也不敢把蝮蛇弄死了的。”
① 老蛇:《旧约·创世记》第三章以下说,上帝所创造的,唯有蛇比一切活物都狡猾。它劝夏娃把知识之果吃了,因而违背了上帝的命令。
② 凶煞眼睛:英国迷信之一种,邪恶或会巫术的人,眼睛能放毒蛊惑人,被看的人可以中邪。
“啊,要是一个人没有法子不害怕,那也只好害怕了,”阚特大爷说。“俺当年要是知道害怕,那就免得俺作了那么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险事了。”
“俺听着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似的,”克锐说。“俺愿意白天出事儿,因为白天的时候,就是碰见了顶邪道的老婆子①,你也可以有机会显一显胆量,不大用得着哀求她发慈悲,不过那可得你有胆量,跑的快,能躲得开那个老婆子才成。”
① 邪道的老婆子:指巫婆而言。
“连俺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都不会那么糟,”赛姆说。
“啊,不管怎么样,反正祸事要来,是你一点儿都想不到的。街坊们,要是姚伯太太把命送了。官厅里是不是要把咱们捉了去,治咱们误害人命的罪?”
“不能,他们不能那么办,”赛姆说。“不过要是他们能证明咱们偷过人家的野味①,那可就难说了。不过姚伯太太还会还醒过来呀。”
① 偷野味:一八八八年前,英国地主兼为乡村治安法官,乡下穷人偷打野味者,犯狩猎法,极为地主所恶,故遇有它隙可乘者,更重治之。
“俺就是叫十条蝮蛇咬了,俺也不会耽误一天的工作,”阚特大爷说。“俺只要心绪好,就有那样大的精气神儿。不过一个学过打仗的人有那种精气神儿,也并不算稀奇。不错,俺经过许多许多的事儿了;但是自从俺四年上在乡团里当过兵以后,俺就永远没再有过一次闪失。”他说到这儿,一面摇头,一面微笑,仿佛心里看见自己穿着军装的模样似的。“俺当年年轻的时候,不管有什么冒险的事,俺老是带头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