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
风雪之中,他的声音有一点走音。说话的时候,因为风雪影响和情绪激动,他气息也不稳。
临驿睁着一双看起来十分天真的眼睛,露出看起来十分困惑的表情:“父皇母后在容忍我吗?我怎么不知道?十七哥莫非病糊涂了,不知道我刚被关了四个月,半个月前才被放出来吗?”
“母后禁你的足,是因为你为了陷害贾尚医,一点儿也不顾全自己的身体!你可想过有一天你疾病缠身时,你要怎么办?宸妃娘娘是病逝的,你守在她的病床前那么久,难道不知道疾病之苦吗?”
临驿公主如同变脸一般,脸上的天真和困惑迅速褪去,疯狂地大笑起来:“我怎么不知道疾病之苦?就因为太知道了,所以我才斋戒了101天!101天!那么多天,我每天只吃一点清粥小菜馒头,一点儿荤腥也不敢沾,馋肉馋得眼冒绿光我也忍着,晚上梦到自己吃肉早上起来就自己打自己手心。我把膝盖都跪肿了,抄经抄得手都痛了,每天为母亲祈福,就盼望神灵保佑,哪一天太医院那帮废物能够长点儿本事,可以把我母亲救回来……”
她眼中泪水狂飙,被雪风一吹,化作点点冰屑粘在了睫毛上:“可结果呢!我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母亲咽气!而那个姓贾的贱人呢?她不过假模假样地斋戒了半个多月,就得了神仙的青睐,得了绝世医术……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我堂堂公主、金枝玉叶,比她尊贵千倍万倍!我斋戒101天,还不如她斋戒半个多月吗?”她的声音,疯狂而凄厉。
水霄厉声说:“就凭贾尚医比你有德!既是神仙,又岂会在乎人世间的出身门第?神仙青眼,自然只给有德之人。贾尚医得了如此珍贵的医术,没有深藏之,没有以奇货居之。二话不说就将之献与天子,只求公诸天下,让更多大夫习之学之,解天下之疾苦。如今,贾尚医正领着一班女官,笔录那套神仙传授的医书,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只求能早日成书。贾尚医这样的心胸气魄,这样的人品度量,便是男儿也自愧不如!这样的奇女子,得神仙青眼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看着临驿的眼神,带着深深的失望:“可你呢?你深知疾病之苦,却又如此仇视能解人疾苦的贾尚医,一再暗算她。这样的品行,还想神仙青睐你吗?你知不知道你仇视的这个贾尚医,对父皇母后、对江山社稷、对天下黎民有多重要?!”
临驿沉默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收敛了一下情绪。竟然格格地笑起来:“她是对你很重要吧?”
她打量着水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憎恨:“也对!你得靠她才能活命,她对你当然很重要。你不就是怕她完蛋了以后,你这病就好不了了吗?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至于江山社稷、天下黎民……呵呵,上有父皇,下有诸位皇兄,还轮不到你这个痨病鬼来操心吧?莫非你以为那贱人治好了你,你就有资格争夺储位了?别做梦了!”
“我承认贾尚医对我很重要。没有她,我就没有活命的可能。我有多感激她,就有多希望她那套医书能颁行天下,就有多希望她能为更多人解除疾苦。”水霄的表情,平静而沉凝,“临驿,我知道你一直在为宸妃的薨逝伤心。哪怕你想一直伤心下去,那也由得你。可你不能因为自己伤心,就想让全天下的人都不好过!”
“为什么不能?”临驿公主歪着头,看着他笑,“我不开心的时候,看到别人比我更不开心,我就会开心一点!”
水霄再次有一种无言以对的感觉。
他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难道宸妃娘娘生前,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临驿公主格格地笑着:“怎么会?我母亲说:天道好还,善恶到头终有报。可她那么善良,那么逆来顺受,为什么没有善报?为什么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丢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可见善恶终有报不过是一句哄人的鬼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才是正理。”
“所以你立志要做一个祸害?”水霄没什么情绪地说。
“十七哥,这你可错了!我是立志以母亲为楷模,要做一个‘好人’来着,免得自己寿命太长,独自活在世间百般无趣。”临驿公主又露出那种看起来十分天真的神情,“十七哥想见我,我就巴巴儿地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冰天雪地里来见你。难道我还不是好人?我跟你在雪地里说了这么久的话,陪你挨了这么久的冻,难道我还不够好?”
水霄微微有些讽刺:“我挨冻,你很开心吧?”
临驿公主看着水霄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抖得越来越厉害的身体,大笑道:“当然开心!看到你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快冻成冰棍了还不肯走,还要对我说教,我就觉得分外好笑。十七哥,要是你今天冻病了,你那位尚医大人会不会很不开心?她的脸色,想必会很精彩!哈哈……不知道你今天跑这一趟,会不会让她前功尽弃呢?”
她走上前两步,凑到了水霄的耳边,轻声说:“我倒真希望她前功尽弃!这样,我到你灵前烧纸的时候,心就不会那么痛了!因为得自神仙的医术,也不过就那样儿!”
她那飘忽的声音里,仿佛带着来自地狱的幽凉。
水霄已经没有办法再跟临驿歪缠下去,他已经渐渐有些站立不住了,全靠明瑟扶着才没有真的倒下去。身上冷的感觉,渐渐变成了一种彻骨之寒;而在这彻骨之寒里,又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