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莱文律师的等候室中,虽然是大清早,但屋子里已几乎座无虚席。约有十五个人坐在毫不舒适的椅子上,椅子间摆放着仙人掌和不开花的观叶植物,就像人们在肉铺的橱窗里经常见到的,用来装饰嘴里叼着一个柠檬的死猪仔的那种。一张小沙发被一个胖女人占据,她头戴配着网眼面罩的帽子,脖子上挂着金项链,自负地盘踞在那儿犹如一只大癞蛤蟆,身边还站着一条马耳他猎犬,因而没人敢挨着她坐。人们马上就看出她不是流亡者,其余的人差不多都是流亡者,这从他们的坐姿上即可看出,他们总是试图尽量少占地方。
我决定听从罗伯特·希尔施的建议,向莱文支付一百美元的第一笔欠款,看看他还能帮我什么忙。
突然,我看到勃兰特医生坐在门后的角落里。他冲我招手,我坐到他身旁。他的坐处紧挨着一个小玻璃鱼缸,里面有闪闪发光的小霓虹灯鱼在游动。“您在这儿干什么?”我问。“您的签证也不牢靠吗?我以为您已经在一家医院工作了。”
“还不是作为妇科医生,”他回复道,“当助理医师,特批的,主要是代理其他医生。我当然还得通过考试。”
“也就是说现在还是黑工,”我说,“跟在巴黎的处境差不多,是吗?”
“差不多。也不完全是黑工,可以说是‘灰工’吧,跟拉维克一样。”
我知道,勃兰特曾是柏林最出色的妇科医生之一,但法国的法律不承认德国的医师资格考试,此外他也没有得到工作许可。因此他就在一位法国医生那儿打黑工,他与这位医生是朋友,就替他做手术。拉维克医生的情况类似,他们在美国都得一切从头开始。
勃兰特看上去神色疲惫。大概别人聘用他是不付工资的,这样他可能连饭都吃不饱。他看出我眼中的担忧,笑道:“我在医院吃饭,还能拿到点儿零花钱。不用担心。”
一只金丝雀突然鸣唱起来,我转身看了看,刚才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莱文看来是个动物爱好者,”我说,“那些鱼肯定也是用来装饰等候室的。”
那只黄色的鸟冲着半明半暗的房间引吭高歌,房间里潜伏着苦难和恐惧。它那无忧无虑歌喉婉转的样子几乎有些不知羞耻,与房间的气氛格格不入。沙发上那条马耳他猎犬变得躁动不安起来,最后索性发出了愤怒的吠声。
通往莱文接待室的门开了,一位瓷娃娃般的漂亮女秘书站在门口说:“狗是不允许叫的,即使是您的狗也不许叫,洛尔莫女士。”
“难道那只该死的鸟就可以叫?”坐在沙发上的那位女士尖刻地说。“我的马耳他猎犬原本是安安静静的!是那只鸟先叫的!您告诉它不许再叫了!”
“人没法向鸟解释什么,”那位女秘书耐心地说,“它就是得鸣唱。但您可以告诉狗它不该叫,它听从命令。或者它没受过训练?”
“金丝雀在这儿到底有什么用?您把它拿出去。”洛尔莫女士反驳道。
“那您的狗呢?”瓷娃娃生气地说。“我们这儿不是兽医诊所!”
等候室的气氛突然变了,坐在椅子上的不再是胆小的影子,而是陡然有了生气的人,他们的眼睛也变得炯炯有神了。虽然他们避免明确表态,却也默不作声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那条狗现在开始冲女秘书狂叫,后者也像个蠢女人似的与狗叫劲。这时莱文的头出现在门口。“为什么这么喧闹?”
他那大白牙令昏暗的房间为之一亮。他马上就洞察了事态,并想出了所罗门王式的解决办法。“您请,洛尔莫女士!”他边说边打开连通两间屋子的那扇门。那个戴着配有网眼面罩的薰衣草色帽子的胖女人牵着狗,裙裾窸窣地穿过一排排正在等候的流亡者向接待室走去。女秘书跟在她的身后。一股铃兰香水味突然扩散开来,是从洛尔莫女士坐过的沙发那里飘来的。金丝雀受了惊吓,已经不再鸣唱了。
“下回我也牵条狗来,”勃兰特说,“看来带着狗可以优先。我们医院有只牧羊犬。”
我笑了。“要是那样那只鸟肯定不叫了,它会害怕的。”
勃兰特点点头。“也许那狗会咬女秘书,莱文就会把我们轰出去。您说得对,流亡者的幸运应该听凭偶然安排,若是事先估算,幸运就会溜走。”
我把一百美元放到桌上。莱文一只骨感的大手在桌上只那么一划,都没有握拳去捏,桌上的那张钞票就不见了。“您打工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打工是被禁止的。”我小心地说。
“那您靠什么为生呢?”
“我在街上捡到钱,拿捡到的钱去买彩票,而且还有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妇人供养我。”我平静地回答,尽管对他提的愚蠢问题感到惊讶。他应该知道我是不能告诉他实话的。
他怪笑起来,又毫无过渡地戛然而止。“您说得对!此事与我无关,正式来说与我无关。但私下里从人情角度来说我还是想知道。”
“我已经多次因提供私人和人情信息而锒铛入狱了,”我回复道,“这方面我有精神创伤和特殊情结。这些我在美国得慢慢克服。”
“随您的便。这样我们也可以想出对策。勃兰特医生刚才来过我这里,他为您担了保。”
我很吃惊。“勃兰特可是个穷光蛋!他根本就没有钱!”
“他是从道义上为您担保的,说他认识您,证明您受过迫害。”
“这管用吗?”我问。